大熊想要抱抱你
駱笛用五個月的時間讓自己重新有勇氣接觸這個世界。
爸爸陪了她五個月,那個高大硬朗的男人,好像一瞬間老了十歲,他用他微薄的積蓄,帶她去全國看最好的心理醫生。
無論在哪裏,答案都是一樣的,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樣的彎彎,患上了自閉症,還有,難以克服的異性恐懼症。
醫生說,這類疾病的治愈需要過程,或長或短,要看病人的狀況。
治療不當,這個病,很有可能伴随一生。
那個男人,在自己整日沉默蒼白的女兒面前,永遠燦爛地笑着,她不說話,他就一個個笑話不停地講。她做噩夢瘋了一樣摔東西,他就抱着她,直到天亮。可是,當女兒睡着了,他一根根抽着煙,一夜夜失眠。
在他的陪伴和治療下,彎彎已經好轉很多,從整日重複自己纏手指的動作,不說一句話,到後來,慢慢能做簡單的應答。
醫生說,她的情況,需要更多的人際交流來适應這個社會,對她這個年紀,學校是最好的選擇。
但因為這件事,她甚至都沒有參加中考。
九月開學季到來,他試探性地問她:“彎彎,你想上學嗎?”
精致漂亮的女孩不說話,只低頭玩着自己的娃娃。
駱楠嘆氣,他早已習慣了她的忽視。
他走後,她光腳站在窗前,顫抖着手,握住厚厚的窗簾,拉開,陰暗的房間重現光亮,耀眼的日光撲面而來,她眯了眼。
舔舔幹澀的唇,她慢慢蹲下,雙手抱住自己。
外面就像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獸,而她,就是飛蛾撲火的飛蛾。
飛蛾撲火,從來有多少重生的結果?
駱楠想讓駱笛重回校園的心不死,他在C城三中當體育老師,一次沒課的間隙,他帶駱笛逛了逛校園。
周圍盡是穿着校服的同齡人,帶着這個年紀的憧憬與活潑,有說有笑,顯得她越發格格不入。
路過乒乓球場的時候,她看到一場激烈的對決,正對着她站着的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發球抽球,利落幹脆,對面顯然不是他的對手。
球場有很多乒乓球桌,唯獨,她在這裏停下了腳步。
駱楠疑惑地看向女兒目光所落處,看到白衣少年時,微微驚訝。
他的彎彎從小聰明,記憶能力很強,幾乎是過目不忘。
“彎彎是記得他嗎?”他有些驚喜地問。
她把鴨舌帽往下壓了壓,遮了大半臉,沒說話。
“他是程諾啊,那小子從小到大是沒太大變化,小時候好像跟你玩得不錯。”
“他是三中今年的體育特招生,還是我招進來的,是個乒乓球的好苗子。”
駱楠在她耳邊說得不亦樂乎,她只輕“嗯”了聲。
走的時候,擡頭,她看到他贏了後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眉目間盡是少年獨有的朝氣,她心裏被什麽撞了一下,像是破了個洞,讓陽光滲了進來。
回去的時候,她對爸爸說:“爸爸,我想去上學了。”
因為看到昔日的溫暖,想要試着靠近,不想一個人,作繭自縛。
***
高一七班來了一個新的轉學生,很漂亮,很沉默,很格格不入。
她不屬于人間富貴花的長相,少女還未長成的眉眼很幹淨,眸子裏仿佛盛着水光,黑發及肩,有股書卷氣,屬于怎樣都不會看厭的氣質美女。
只是她的眼神空洞蒼白。
她不愛說話,永遠低着頭,走在人群的末端。
班級有許多見她漂亮想跟她搭話的男生,都被她蒼白冷漠的神情吓走了。
如果班上唯一有例外的男生,只有她的同桌程諾。
高一的程諾已經長到一米八五,剃着幹淨利落的小平頭,劍眉星目,少年的輪廓不算俊美,冷峻中帶着些微的痞與邪,很像當年爆紅韓劇中的男二號。
大家知道他家境困難,因為買不起校服穿初中校服穿了一個月,但喜歡他的女生依舊一抓一大把,她們大多自诩為拯救落魄少年的公主,錢算什麽,她們最看中的是那張臉。
而且,那樣帥氣的少年打起球來,是真的會發光。
程諾在男生中人緣不錯,他窮但志堅,為人也實在勤懇,對各項運動都很擅長,跟他做兄弟的人很多,但是,對于那些女生,他一向是嗤之以鼻。
他知道自己來城裏讀書有多麽不容易,所以,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那群愛幻想的女生身上。
那種一抄一大把的情詩,還有女兒氣十足的巧克力禮物之類的,他看到就煩。
所以,當新來的轉學生成了他的同桌,他還時不時感受到她偷看的目光時,他心裏極為厭惡煩躁。
在食堂,她坐在他旁邊桌,時不時擡頭看他,他狠狠瞪過去,她吃荷包蛋馬上噎着了,咳得死去活來。
在乒乓球場,不遠不近總有個穿着校服的單瘦身影,盯着這邊。她很瘦,校服很大,風藏進衣服裏,她就像個充氣布偶,呆呆的,很惹眼。
還有無數次走在校園林蔭道上,他總能感受到身後一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那時,班上已經有人在傳駱笛中考零分,患有精神類疾病。
他玩得好的同學笑話他,這次被一個神經病盯上了。
他并不認同這樣說一個女生,但他對她,實在只有煩惱。
沒有跟他有很多接觸,才進班級幾天,就因為他的皮相來談什麽喜歡,裝成多深情的樣子,在他眼裏,這樣的女生是輕浮的,開始時,駱笛也被他歸為此類。
不回應,不理睬,不給希望,是他對愛慕者的“三不原則”。
原本準備就這樣忽視她,沒想到她卻得寸進尺。
那段時間是他最難熬的時候,經濟緊張,不得不在空餘時間找工作,兼職自然就耽誤了訓練時間,成績下降,被教練各種批評,一天中午,他開完乒乓球隊的會議回來,被教練罵紅了眼。
年輕氣盛的時候,難免容易心急。
他回到教室,把書往桌子上重重一拍,然後趴桌上開始睡午覺了。
乒乓球是他一直為之奮鬥的東西,他被批評自然很難受,閉着眼睛,卻怎樣也睡不着,隐約感受到旁邊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沒想到的是,過了會,他感受到他已經變長的直硬的發沒入柔軟的指尖,收攏,張開,她素白柔嫩的小手在輕揉着他的後腦勺,小心翼翼的安慰。
他呆滞片刻,驀地睜開眼睛,盯着同桌的她驚慌下越顯蒼白的臉,皺了眉頭,顯而易見的憤怒。
老輩有句俗語,男人的頭只能老婆摸。而他,從來只讓一個異性摸過自己的腦袋,就是小時候疼到心尖的那個姑娘。
所以他怎麽不氣?
而駱笛,她有個什麽事都跟她分享的爸爸,駱楠作為三中乒乓球隊的教練,程諾這些天的問題都跟她說了,她知道他難受生氣,她沒忍住,只想安撫一下他。
而少年卻狠狠瞪着她,眼裏滿是怒氣。
“我跟你很熟?”語氣冷厲非常。
她沒反應過來,呆呆看着他。
“你有病嗎?随便摸別人腦袋幹什麽?”
他說完這句話後,她眼神瞬間黯淡,轉過身,低着頭,兩只手不安地緊緊交叉在一起,不說一句話。
她是有病,他沒有說錯。
如果沒病,怎麽她只敢偷偷看着他,連一句“我是彎彎,你還記得我嗎?”這樣簡單的話都說不出口。
這樣肮髒的彎彎,這樣木楞的彎彎,就算記得又怎樣?有些事早已今非昔比。
***
程諾發現,最近他的同桌不再做小動作了,他很欣慰。
這些女生果然只有三分鐘熱度,他只要選擇無視就好。
只是,偶爾看到同桌蒼白得幾乎透明,越發沒有生氣的臉,心裏湧上一種莫名的情緒。
這個姑娘,好像脆弱得下一秒就會消失。
他那天的脾氣,會不會大了點?會不會吓到她了?
周末的時候,他新接了一個兼職,時間不長,給一家新開的冰激淩店宣傳,穿上玩偶服在店門口發傳單、拉客。
最近總下雨,因為怕變天,他出門特意穿了加絨衛衣,此刻套上大黑熊的玩偶服,他在裏面揮汗如雨。
喊了很久才拉到幾個喜歡大熊的小朋友,冰激淩店生意凄慘,看到老板凄怨的眼神,他嘆氣,只好更賣力地去發傳單,喊到嗓子都啞了。
現在正是晚飯點,街上人很少,他已經沒有什麽目标,無意看到街邊長椅上坐着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
他把傳單遞過去,她擡頭,看到一只大黑熊出現在自己面前,她一怔。
而他,意外地發現是駱笛,她小臉上挂着淚痕。
從來沒見女生哭起來能這樣安靜,只任眼淚流着,什麽聲音也沒有。
他對女生哭的印象僅停留在那次分別,他懷裏的小女孩嚎啕大哭的樣子。
終究是同學,他遞了紙巾過去,想到這麽尴尬的場景她肯定不想他看見,于是沒有說話,從大兜裏拿出白板和水筆,給她寫字。
“為什麽哭?要不要嘗嘗甜甜的冰激淩。”
她過了會反應過來,呆呆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塊。
“我幫你買嗎?買幾個”他繼續寫道。
她看了眼不遠處門戶慘淡的冰激淩店,吐出四個字”全買了吧”。
程諾驚訝,這麽多,她能吃完嗎?
見她又開始發呆,不再理他,他嘆氣,順遂她心願去店裏拿冰激淩了。
老板見到這麽大方的顧客喜笑顏開,囑咐他帶上小禮品,好好答謝。
他把一袋子冰激淩遞給她,她撕開一個,很乖地舔。
“為什麽買這麽多?女生吃多冰不好。”他繼續寫。
“因為多吃甜心裏就沒那麽苦了。”
他一愣。
把老板給他的小禮品遞給她,他再寫。
“你買的多,店裏有活動,老板送你的小禮品。”
她看着眼前憨憨的熊,大黑熊的手只有三個手指,他抓不住太多東西,但還是耐心地把手舉到她面前,等她接過。
她擡眼,淚眼朦胧中,笑了,他一瞬間呆滞,因為梨花帶雨的樣子實在美得觸目驚心。
“我不要禮物,大熊,我能跟你讨一個擁抱嗎?”
在黑熊裏,他喉結滾了滾,汗流得越發厲害。
“抱歉,冒昧了。”
她以為他的沉默是拒絕,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提着一袋冰激淩準備離開。
幾乎是下意識,他還來不及思考,長腿一邁,從身後抱住那個瘦弱的姑娘。
她尖尖的小下巴抵在他手臂,彼此的溫度交融,她能聞到他身上淺淺的汗味,不難聞。
秋天的風,吹散地上的落葉。
有只笨笨的熊,用暖暖的懷抱,安慰那個哭着的姑娘。
那天,是駱笛去心理醫生複查的日子。
醫生做完測試後,給她開了比平時更多的藥,然後說,她的情況不樂觀。
如果她的病再惡化,可能需要進醫院全面治療。
出了醫院,她坐在街邊,眼淚撲簌而下。
因為自己,好像離他們所想的長大後的彎彎應該的樣子越來越遠。
那天,程諾抱了之前讨厭的那個女同桌很久,因為有種不明的情緒,在心裏橫沖直撞。
後來明白,那是心疼。
她走的時候,擦幹了眼淚,對他說:”大熊,下個周末,你還在嗎?”
他不确定,但還是點了頭。
她微微笑了,腳步很慢地遠去。
風突然大了,她左手提着一袋藥,塑料袋裝滿了,上面放着的一張診斷單被風吹落在地上,她沒有察覺。
他趕緊跑過去,撿起來。
取下大熊的腦袋,仔細看紙上的字。
他身子僵硬在原地,眼神漸漸變得複雜。
上面寫着:駱笛,創傷性自閉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