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于你(二)
從小到大,程翊北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你确定是你爸媽親生的嗎?
虧得小霸王從小日天日地,不計較這些,沒心沒肺地長大了。
也不怪別人這樣問,小時候的阿北就像從煤炭裏撿出的孩子,黝黑的皮膚,晶亮的大眼睛,雖也濃眉大眼,卻着實像從非洲貧民區解救回的孩子。
反觀淼淼,小小孩童,美人眉目早已顯山露水,瑪瑙石般瑩透的眸子,白淨得像玉觀音手裏的玉淨瓶,旁人遇上總想拜拜。
彎彎和程諾工作忙,倆孩子丢給她爸她媽,偶爾回來聽到鄰居這麽問,彎彎總笑得前仰後合。
“是親生兄妹,只是在我肚子裏時妹妹把哥哥的好看偷走了!”
程諾在一邊笑得溫柔無奈,摸摸倆孩子的腦袋。
“男孩子不需要好看,勇敢堅強就是這世上最帥氣的人。”
穿着因為打架破了洞的背心,腦海裏一直在勾畫如何把教師小區青龍幫發揚廣大的阿北,流着口水,十分認同地點頭。
而一旁抱着洋娃娃的小姑娘,因為輕度的語言障礙,四歲了,還不會說話,只骨碌着眼睛,可憐又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說到這個,院裏不少人遺憾,明明是同胞兄妹,不僅長相天差地別,哥哥四歲已經稱霸院裏,建立青龍幫,帶着一群小男孩,前天逮老鼠,後天掏螞蟻窩,初心是好,但總弄得天翻地覆。而妹妹呢,那麽好看,可惜木讷,是個小啞巴。
每當有人這麽說,阿北第一個站出來橫眉豎眼。
“誰說我妹是啞巴!誰說我妹是傻子!”
“她可聰明了,她小學的算術題都會做了,醫生說她只是反應慢,很快就能學會說話了。”
“誰再說,跟爺單挑!”
迫于他不講理的拳頭,沒人敢在他面前這樣說,卻也少不了有人編那些難聽的歌謠。
“從前有個俏姑娘,彎彎大眼小嘴唇,可惜是個小啞巴,小啞巴呀小啞巴,呆呆笨笨不說話。”
淼淼不能開口說,但其他方面是早慧的,慢慢地不願意出去玩了。
她就坐在她小小的房間裏,眼睛透過童話書的書脊,偷看外面不屬于自己的歡聲笑語。
她也想玩那些有趣的游戲,可是啊,哥哥是那麽厲害的人,她不會說話,不能總丢他的臉。
五歲生日那天,彎彎和程諾要趕去國外參加一個比賽,早上給他們定了巨大無比的雙層蛋糕,第一層是他的超人,第二層是她的白雪公主。
他換了西裝,她穿上嶄新的公主裙,吹了蠟燭,許了願望,爸爸和媽媽就要走了,外公外婆前幾天去外地拜訪親戚了,家裏又只剩下他們。
樓下一群小夥伴在叫他,他脫了西裝,在門口一直很猶豫。
眼神粘在她的小臉上,她笑,搖頭告訴他她不去,然後伸出雙手,跟他揮手告別。
他嘆氣,壓低音調哄着。
“那淼淼在家乖乖的。”
她點頭,轉身,小手在電子琴上按出不和諧的音調,藏了眼裏的小羨慕。
而他,在拉開了門把手準備往外沖,突然看向她孤單的背影,然後一咬牙,又沖進屋裏,緊緊拉着她,往外跑。
“生日就要開開心心的,今天哥哥帶你玩。”
“有我在,他們不敢欺負你!”
當阿北拉着淼淼來赴約,小孩兒們又看直了眼。
真像被捏出來的瓷娃娃,好看得不得了。
發現大家都看着她,她紅了臉一笑,不谙世事的小男孩開始臉紅。
今天的游戲活動是捉迷藏。
開始的時候,阿北牽着淼淼躲,永遠躲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看着捉人的孩子急得滿頭大汗,他們在牆角偷笑。
到後來,有幾個小女孩不樂意了,為什麽淼淼不用石頭剪刀布,能一直跟着阿北玩。
小黑炭不樂意地皺眉。
“因為她是我妹啊!”
最後是淼淼不好意思,太陽落山了,最後一局,她主動跟男孩堆裏最喜歡惡作劇的男孩,一起找人。
淼淼不會說話,倒機靈得一找一個準。
天就要黑了,其他孩子都被找到,恹恹地回去吃飯了,就剩她哥,依舊了無影蹤。
跟她一起的男孩玩了一下午,饑腸辘辘,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指着院子外面隔壁職高那條赫赫有名的黑巷,對淼淼說:“你去找你哥吧,他最喜歡躲那裏,找到了你們兄妹倆就一起回去,我先回家吃飯了。”
淼淼疑惑,不是說好,躲的範圍在院內嗎?
見那人頭也不回地離開,她無奈,只好耐着膽子,往那條黑巷走去。
雖然那年才五歲,孩童的時光,多少事笑着哭着就忘了,但程翊北卻永遠忘不了那天。
他在小區老補習教室講臺下躲到了七點半,遲遲沒人來找,一出來,院裏已經沒有淼淼了。
他沖到那男孩家裏,問他淼淼在哪,那人慌了,答不出來。他當場瘋了,在飯桌上,當着人爸媽的面,把他揍了。
然後,爸媽,外公外婆,推了一切事回來,全城找淼淼,找了一晚上,還沒有音訊。
鄰居都說沒希望了,最近c城人販子猖獗得狠,程家丫頭那麽讨喜,只怕早被賣到別城了。
他媽那麽開朗一人,在他爸懷裏嚎啕大哭,他外婆哭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他第一次失眠,偷偷溜進她房間,躲在她被子裏,望着天花板,瞪大眼睛,由近到遠,任由晶狀體變凸變平,最後再慢慢變澀。
她的房間有一股糖果香味,她一定偷偷藏了糖,家裏不許她吃糖,她又最愛,他就把在外面鬥陀螺贏的糖全給她了,那麽多,她哪吃得完。
她的房間有很多書,她會鋼琴,會畫畫,把他比得一無是處,讓他有時也會郁悶,這個妹妹是不是把爸媽所有好的方面繼承去了。
在外人人說她啞巴,他暴力相互,有時也會想,為什麽別的妹妹把哥哥叫得那麽甜,他會不會永遠聽不到她叫他。
但所有的小抱怨,小憂傷,在她的消失面前,都那麽不值一提。
他好怕,以後每個周末瘋玩回家,沒有人會屁颠兒給她拿拖鞋,那雙水靈的眼睛像畫裏畫的一樣,對他笑。
如果只是笑,那就是家裏安全。
如果還眨眼,那就是信號,外公又被他闖的禍惹惱了,他得學乖。
小男孩腦海一幀幀都是她,失眠到深夜。
好在,第二天一早,警局那邊傳來消息,人找到了。
他們馬不停蹄地趕過去,警察半是責備,半是慶幸地說道:“小姑娘被人販子騙,說能帶她去找哥哥。”
“還好小姑娘機靈,自己跑出來了,找街上的人求救,還幫我們抓了一窩人販子。”
聽到這個,他的心就像被扔進家裏的榨汁機,破壁,粉碎,鑽心地疼。他擠出人群,氣都不喘一口,跑到裏間。
她就坐在最裏面的角落,掉了一只鞋,漂亮的公主裙沾滿灰,頭發已經亂成雞窩,臉上被打得青青紫紫。
他是男子漢,絕不輕易掉眼淚,可是,那一刻,他還是好想哭。
感覺到有人,她擡頭,看到他,被救以來從沒掉一滴眼淚,這時候,突然就委屈了。
她眸子盛滿了淚水,癟着嘴,光着一只腳,一瘸一拐向他走來。
他趕過去,淼淼就那樣,無比依賴地,無比安心地,鑽進他懷裏。
阿北顫抖着手,緊緊抱住她,一時說不出一句話。
“哥哥。”
突然,懷裏清脆的低喚,他緊張地吞吞口水,從頭頂,到腳尖,一寸一寸,沉浸在震驚中。
原來,他的淼淼叫哥哥那麽好聽。
“淼淼,你會說話了?你再說一個,再說一個!”
他拼命晃着她肩膀,喜極而泣。
“哥哥,我找到你了,以後別躲那麽遠了。”
他像贏了最想要的卡牌一樣高興地傻笑。
之前,家裏一直沒有責備他,那天把淼淼帶回去,終于,他爸把淼淼哄回房間,拿着細樹枝,讓他跪下。
他爸從沒打過他,溫潤的男人容忍男孩子的調皮,只教育他要當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是第一次動怒。
“知道你錯了嗎?”
他點頭。
這是他第一次心甘情願挨打。
“第一,你不該丢下你妹妹,有沒有想過,如果淼淼找不回來,我們這個家該怎麽辦?”
“第二,你不該出了事下意識只怪別人,不講理地去別人家裏打人,這是我平時教你的嗎?”
他沒吭聲,小身板挺得很直,默默應下所有罪責。
然後,細而硬的枝幹狠狠落下。第一下,毫不留情的紅痕,再多幾下,皮開肉綻。
聽到聲響的淼淼不管不顧地沖出來,抓住他的小手,跪在他前面,哭着搖頭。
“爸爸,別打哥哥。”
程諾僵硬在原地,然後彎腰,一把把小女兒抱進懷裏。
“乖淼淼,原來你真的會說話了啊。”
他跪在後面,忍着屁股上火辣辣的痛,咬牙,笑得像外婆種在門前,最最燦爛的向日葵。
那天,淼淼終于開口說話。
那天,小小的阿北在心裏埋下一個大大的承諾。
以後無論在哪,他都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國慶更新,大家國慶小長假嗨皮!祖國70歲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