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于你(四)
附中最奇怪的規矩就是九月中旬舉行校運會,校運會完了,又是國慶,大有把一學期所有快樂留在開學的意思。
校運會,十七班的男生特別積極,所有項目都報滿了,成績不如人,運動方面一展雄風的機會,誰想放過。
女生比較腼腆,體育委員舉着報名表,苦口婆心,威逼利誘,說服了大半,但長跑項目。卻還是沒人願意。
李班幽幽的眼神落在淼淼身上,笑靥如花。
“班長同學,以身作則吧。”
那天風高雲朗,他倆穿着程諾特意帶他們去買的新的運動服,一藍一白,成套兒。
聽說他們報運動會,他可高興了,特意到現場。奧運冠軍的孩子,能差到哪去?她媽舉着單反,戴着巨大帽檐的太陽帽,也站在跑道邊看他們比賽。
阿北的一百米是運動會第一場比賽,槍響,起跑,初一時已有一米七五的他,大長腿把同組人甩得老遠,毫無懸念的第一。
程諾在終點拍他肩膀。
“好小子!”
他媽在那邊鬼哭狼嚎。
“那是我兒子哦!領獎臺上最高的那個,帥吧?”
“阿北阿北!媽媽愛你!”
他無力扶額,心卻是暖的。
他媽年紀越大,越像個小孩兒,年輕時的冷靜自持灰飛煙滅,也是被他爸寵的。
他趕去下一個場地,周圍同學羨慕地問他:“你媽是駱笛?你爸是程諾?!”
阿北點頭,卻是心不在焉地,找她比賽的賽道。
看到他媽那張揚的碎花裙,他确定目标,那邊卻槍響了。
人群中嬌小的她,慢吞吞地,沖出起跑線。
別人死命往前沖,她不急不慢,保持自己的頻率。
一千五的比賽在正午,太陽毒,到了最後兩圈,已經暈了一個,兩個主動退賽了。淼淼不知不覺超了五個人,排在第三,但她小臉煞白,整個人只剩半口氣。
第二圈,她又超了一個……
最後一圈的開始,她腳步虛得,踢出的石子也綿軟無力。
他媽急了,怕她倒下,他爸也愁眉不展。
他咬牙,甩了身上的外套,跑到跑道邊,一米的距離,陪她跑着。
“淼淼,哥在,想拿第一嗎?”
她眼眸含着水光,艱難點頭。
“那就跟着我。”
少年如風,邁開的步子,很快跟她拉開距離,卻沒把她落下,餘光始終打量着,估摸她能跟上的速度。
最後一百米,他拼命加速,快她十秒到終點,推開人群,看着她超過最後一個人,向她奔來。
他笑,少年眉目的光彩,比他自己拿冠軍還要張揚。
最後一步,意料之中,她撲到他懷裏,小手緊緊攥住他T恤的下擺,又慢慢失力。
他承受她強烈的慣性,卻始終不松開抱着她的手,見她累得睜不開眼,他彎腰把她抱起,穩穩地,向樹蔭走去。
彎彎手上的單反,越過人群,拍下這一幕。
她捂嘴笑。
“他們兄妹會一直這樣好吧。”
程諾揉她腦袋。
“會的。”
最後校運會十七班以領先第二名二十分的優勢,拿下第一,李班笑得合不攏嘴,辦公室得意了好久,總說這幫崽子争氣。
一班的男生不服氣,憑什麽校花去了十七班?憑什麽一堆爛泥搶盡風頭他們卻因為排最後被笑稱書呆子?課間操碰面,幾個愛多嘴的男同學對他們冷嘲熱諷。
“一群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家夥,得意個什麽勁。”
“就是,一堆走後門進來的,拉低我們附中的水平,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有膽大的男生,沖着隊伍前面的盈盈少女大喊:“喂,程翊淼,回一班吧!你不屬于他們。”
程翊北壓抑的拳頭握起,卻被她拉住。
“我覺得十七班很好,至少我身邊沒有一群自以為是的跳梁小醜。”
那些人的臉色紅了又青,十七班笑聲一片,大快人心。
從前他們對她總有些隔閡,覺得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經過校運會,看到她那樣為班級拼命,也從心裏認了這個班長。
第一次月考如約而至,淼淼輕輕松松,拿了第一。
十七班的頭綴,在一堆實驗班的名字裏,那樣紮眼,又那樣讓人驕傲。
李班笑容常駐,像來到人生第二春。十七班歡天喜地,從此在一班面前昂首挺胸。程翊北大方掏出自己一個月零花錢,捏他旁邊看書的姑娘的臉。
“淼淼,去游樂場嗎,哥請你。”
她笑眼彎彎。
“好。”
那個周末,他們偷偷去了游樂場。垂直過山車降落的瞬間,她緊張地抓住他的手腕,又随他一起,放聲尖叫。
坐完後她拉着他馬不停蹄到了十環過山車排隊的地方,她愛上了這種刺激的感覺。
那天,她穿着白色的九分褲,褲腳繡了一只粉紅豹,背着粉色小挎包,整個人粉粉嫩嫩。
察覺到一路有人看她,她不解,直到身後的小男孩,疑惑地問媽媽:“那個姐姐屁股流血了耶。”
她一愣,身邊的他立刻往後看,白色的褲子上,一片鮮紅。
淼淼紅了臉,早就看過生理書,自然懂了是什麽。
莽撞呆楞的少年,拉住她的手,急不可耐。
“你坐過山車受傷了怎麽也不說?”
旁邊一個高中生姐姐,笑得合不攏嘴。
“傻小子,她是那個來了!”
漸漸,他反應過來,黝黑的臉頰,依稀紅了。
那天,夕陽溫柔地染着天邊,她圍着他的外套,被他背着回家。
“哥。”她低聲叫他。
“嗯。”
“我變成大人了。”
他一愣,嗤笑一聲。
“你就是小屁孩,徐圓圓那樣的,才算大人。”
她想起徐圓圓,依稀是班裏,發育最豐滿的女孩。
她染了些許惱意,撇過頭,在他側臉咬了一口,很重。
“程翊淼!你瘋狗啊!”
“你才瘋狗,不許亂說班上的女生。”
“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
“你扔啊,你再說髒話,我就再咬一次!”
那時年紀小,誰脫下溫柔的面具,誰甘心奉上所有的容忍,小小的少男少女,又怎麽看得明白?
很快到了初三,穩坐前三寶座的淼淼,已經提前被c城最好的七中錄取,而他,在最後一個考場,自生自滅的姿态。
從七中退休的外公嘆息。
“大不了我到時候去老熟人那賣個面子,把他弄進去。”
一米八的少年,嘴裏包滿米飯,股着腮幫子反對。
“不要,我不走後門。”
他從小到大,最看重的就是男子漢的骨氣。
外公氣不打一處來,舉着雞毛撣子,往他身上撲。
“你給我裝硬氣,有本事你考上七中啊!”
“考就考,不管怎樣,我都要跟我妹上一所中學。”
原本在一本沉靜地吃飯的淼淼,聽這話擡頭,杏眼兒笑眯眯,藏了狡黠。
“哥,這可是你說的。”
他沒想到,後面幾個月,對他而言簡直就像地獄。
淼淼頗有不讓他上七中誓不罷休的決心,無論學校到家裏,無時不刻不監視他。
周末的午後,他們在院裏石桌上學習,她檢查他剛做的數學測試卷,外婆最近癡迷韓劇,正捧着大平板,在一邊刷一部很老的劇—《藍色生死戀》。
“Sin怎麽會是鄰比斜?二元一次方程怎麽又解錯了?”
她眉眼些微的焦急,卻還是耐心的。
這段時間的折騰,他幾乎看不到希望了,沒管他的話,視線瞥到外婆的平板上。
“淼淼,那種沒事找事的戲竟然會有人那麽喜歡,世上哪有那麽多不是親兄妹的兄妹,”
她徹底動了氣,睡裙的白色花邊,随胸膛起伏。
她把試卷甩他臉上。
“你自暴自棄吧!我不管你了!愛誰誰!”
她果然說到做到,換了座位,發話他不考上七中,她不跟他說一句話。
他惱了,急了,到房間去問爸爸,怎麽讓妹妹原諒。
他爸笑,食指放在唇間,噓。
裏間,隔着屏風,他看到她跟媽媽的影子。
媽媽溫柔地問她:“真跟哥哥怄氣?他考不上你打算怎麽辦?”
“我只想逼他努力一點,即使不是七中,也能考個好些的高中。”
“如果他考不上,就算是十一中,我也會跟他去。”
林蔭街兩所學校,相對鼎立,最好的七中,最差的十一中,學風混亂,卯足了勁,上得了一本線的也就五六十人。
他站在那,僵在原地,幾秒後攥緊了拳頭,默默回房。
然後,最後一個月,他不要命地學。
他不要淼淼因他埋沒,他要去高處,找她。
那年七月,鳳凰花開正豔,兩小丫都收到七中的錄取通知書。
家裏喜氣洋洋,爸媽買了離學校最近的高質學區房,一二樓兩層,像個小別墅。
他們一家人住進去,等待生活中新的溫暖孵化。
卻在他們準備去國外旅游的前夕,家裏闖來不速之客。
他們曾經的鄰居,照顧過他們的護士陳阿姨,領着一對夫婦進門。
男的皮膚很黑,女的臉上長滿紅痘,一雙眉毛,黑而濃的勾眉,那樣熟悉。
陳阿姨苦不堪言:“我真是被纏得沒辦法才把他們帶過來,之前你們給他們的錢花完了,他們又開始沒完沒了。”
“這種瘾君子是縱容不得的啊。”
淼淼一臉懵懂,他卻聽得明白。
看到他出來,那個女人死死拉住他的手,笑得猙獰。
“兒子,兒子,這是我兒子啊!”
“你們扣着我兒子,不讓他跟我這個親娘相認,你們好狠的心,我要報警!”
彎彎冷笑。
“你叫警察啊,看他們抓誰!?”
“淼淼,把你哥拉進房間。”
他爸發話,她聽話地拉他,他卻猛然甩開她的手,像被釘在原地,沉默,隐忍。
外婆快氣哭了。
“錢給你們了,你們也不能給孩子安生嗎?
男人笑了,晦暗無光的面色,尖酸刻薄的嘴臉,仔細看,身子微躬着,骨瘦如材。
“能買下這幾百萬學區房的人家,十幾萬就想打發我們,做夢呢!”
“要麽把兒子還我,要麽給錢,給我這些年思念兒子的精神損失費!”
目睹當年棄嬰事件的陳阿姨,看不下去了,指着他們怒罵:“你們這些人有沒有良心!幫你把兒子養大的是他們,阿北如今這樣好,你非但不感謝人家,還屢次要挾,你們還是人嗎?”
“最後一次,在孩子面前我不多說些什麽,要是你們再來,我一定讓警察在我家等着。”
程諾冷眼發話。
兩人眸光一亮,有了錢,他們又能過回欲仙欲死的神仙日子了。
就在他爸準備回房間拿銀行卡時,他像是下了最狠的決心,驀然擡頭,紅着眼,咬着牙。
他笑,帶着徹骨的寒意。
“你們打算用錢騙我一輩子嗎?”
“難怪,從小,別人就說淼淼跟我不像,怎麽可能相像。”
他笑,那笑容,是悲涼,是絕望。
她是城堡裏名副其實的公主,他是誤穿王子衣服的棄兒。
他看着眼前貪婪的夫婦,眼神驟變灰敗。
“不是讓我跟你們回去嗎?好啊,我回。”
淼淼臉色煞白,她媽瞬間眼淚橫流。
“阿北,我們一直把你當家人,你扪心自問,你跟淼淼,何曾有過偏頗?”
他沒說話,其實,是不敢回看他們的眼神。
就是因為這裏太溫暖,他才不能讓他們因自己墜入無止境的魔窟。
他兀自回房,清了最要緊的一些東西,出來時就背了一個書包。
程諾還是拿出一張銀行卡,塞到他懷裏。
“以後好好讀書,你的大學畢業前的學費,生活費,這裏都夠。”
“謝謝,不用。”他果斷回絕。
那個說很想念他的親生母親,卻像餓狼見了肉,一把搶過。
“謝謝!謝謝!”
說完,迫不及待地出了門。
他低頭,罪孽與卑微深入骨髓,讓他無地自容。
他默默,跟在後面出去了。
“哥。”帶着哭腔的聲音讓他停下腳步。
“你別走。”
她拉住他的手,早已淚流滿面。
凝滞幾秒後,他狠心扯下,喉頭哽咽如骨。
“淼淼乖。”
以後要成為跟爸爸媽媽一樣優秀的人,以後就永遠活在光明裏,做最耀眼的姑娘。
從小到大,骨子裏的頑劣讓他沒對別人說過什麽溫言細語的話。
對她說的最多的卻是:淼淼,乖啊。
乖啊,忘了他。
乖啊,繼續向陽而生。
那天離開,坐上出租車,就開始暴雨如瀑。
司機是本地人,看了眼後視鏡,吓了一跳。
“我的乖乖,後面的妹妹你認識嗎?咋不要命地追車?”
他低頭,小小的少年啊,緊緊攥着書包上她繡成的大耳兔挂墜,依稀紅了眼。
他知道,她一定在叫他“哥哥”,可他,再也不能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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