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14)

開滿了粉黃色不知名的野花,碎碎地鋪在坡道上,一直交疊到天空盡頭。

黛玉彎腰拾了兩片,厚重的花苞托在掌心裏,她垂下眼睛,說,“也不知道是什麽花兒,落在這裏怪可惜的。”

水溶說,“可能是秋海棠吧。”

她把花瓣送到鼻子上聞了聞,那瓣子發出一股輕微的氣味,可惜并不香。她有些惋惜的說,“這花開得真漂亮,就是不香。”他看着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咱們大老遠的跑來,就為了看這個,怪傻氣的。”

她也輕輕嘆了一聲,“可不是,怪傻的。”

水溶仰起頭,看見天色變得陰沉,一片濃郁的烏雲,像是要下雨了。于是說,“快走吧,一會兒下大了,可沒地方躲。”

黛玉拍拍手上的灰塵,擡頭笑道,“我腿酸,走不動了,你說怎麽辦才好。”

水溶搖頭道,“是你鬧着要來的,來了又不想走,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不講理的人了。”說着無奈地過去,将她輕輕一把抱起來,黛玉原是鬧着玩兒,沒想到他認真了,焦急叫道,“我自己會走。”

“這裏離山頂還遠,等你過去,天都黑透啦。”

黛玉紅了臉,心裏卻是高興的,低聲說,“那你小心些。”語氣中帶着笑,仿佛路邊那些灼灼開着的花兒,笑得正豔。

這一路走的不慢,但是很穩,她将頭埋在他胸前,用手環着他的脖子,幾乎能感到身體的起伏。沿着羊腸小徑,穿行在婆娑的樹林間,林中的鳥雀叽叽喳喳,婉轉稠啾,像是要融化在日光裏。

山頂古樹參天,佛塔林立,巍峨的殿宇建立在蒼翠之間,紅牆碧瓦,越發顯得佛法宏曠。可能是天熱的緣故,山上的人很少,并沒有多少香客。

黛玉唯恐讓人看見,幾次想要下來,水溶都不讓,一路走到大雄寶殿,才放她下來。寺裏的主持提早得到線報,領着幾個小沙彌,急匆匆地迎出來。

“不知千歲駕到,老衲有失遠迎了。”

水溶笑道,“大師不必忙,俗家人不便叨擾,我們上柱香就走。”

進了大殿,殿裏雲煙湧現,騰升起淡青色的香火。兩人走近了些,對着正堂裏的釋迦摩尼像,虔誠地上香、稽首,拜了三拜。水溶轉過頭,見黛玉跪在旁邊的蒲團上,閉着眼,青煙将她蒙了一層霧氣,模樣有些不真切。

他一時出了神,在燈火微明的剎那,有很多陳年舊事,忽然浮上了心頭。想起那年的紫菱洲畔,隔着霧,看着她,心裏模模糊糊閃過些什麽,那些零碎的念頭,轉而游絲般抓不住,不見了。

等拜完佛,水溶問她,“你剛才許了什麽願?”

黛玉橫了他一眼,“這哪能問,說出來就不靈了。”

“那你猜,我許了什麽。”水溶懶洋洋地睜開眼,偏頭看她,“我剛才對着大千世界,三世三千佛發願,我願折十年陽壽,換你一生平安。”

黛玉微微紅了臉,道,“哪有人活的不耐煩了,發這種毒誓的,你還嫌自己命長麽?”

“雖是玩笑,也是真心話。”他輕出一口氣,對着廟裏大大小小的佛像說,“若這個世上,沒有了你,我就算長命百歲的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別說傻話。”黛玉忍了眼淚,擡起頭看他,心中驀地湧上幾分感動,暗想,原來他是極心誠的,如今天下雖大,卻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般傻的人了。

從大雄寶殿出來,外面斜陽正濃,後院裏栽着綠油油的芭蕉,一片幽涼。後院的矮牆下,放了只髒兮兮的簽筒,裏面插着稀稀落落幾根竹簽,看樣子是算命的。

老和尚笑着說,“王爺萬事已足,沒什麽好算了吧。”

水溶聽了一笑,淡淡地道,“聽說這裏的卦很靈驗,不如我們試一下,看準不準,也不枉白白來一趟。”

“王爺要問何事?”

他猶豫了一下,轉頭看向黛玉,想了想說,“既然我沒什麽可求,不如就問姻緣吧。”說着取過竹筒搖了搖,從裏面跳出一支細長的簽子。第廿十五簽。

老和尚翻出簽文,只見上面寫着“天不老,情難絕,清角吹寒空城在,玉簫分付兩自知。艮下,兌上,共鳴之象。”這便是六十四卦中的,澤山鹹卦,問姻緣,夫妻恩愛主吉。

水溶在旁邊問:“簽上怎麽說?”

老和尚拿着簽子,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擰起眉頭道,“這也怪了,卦上明明是吉,可照着簽文來看,不怎麽順呀……”

黛玉聽了,隐隐就覺得心裏不安,好像會遇到什麽不測風雲。

☆、卅陸

水溶卻是渾沒在意,只笑了笑,并沒有再問下去。兩人在後堂吃了會兒茶,便要告辭下山。老和尚不敢怠慢,親自将他們送到山門,又絮絮地說了會兒話,才返回去了。

沿着曲折的臺階,拾級而下,一路上黛玉都不說話,低頭想着什麽,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水溶端詳着她的神色,知道是方才抽簽的事,在她心上留了疑影。

“還在想那個和尚的話?”

她猶豫了一下,攏了攏散到額前的發,不禁問:“王爺,你信命嗎?”

水溶搖頭,低低笑了兩聲,頗有自嘲之意,“不信,我從來沒想過。”

“萬一是真的呢?”這話顯然令她不滿意,語氣也急起來,“若照那簽上說的,你說,我們躲得過麽……”

“別亂想了。”水溶去攬她的肩,懶洋洋地敷衍,“你也聽見了,那和尚說是吉簽,不會有事的。本來這東西,就是讨個吉利,哪裏能當真呢。”

黛玉将臉側到一邊,不去接他的話茬,仿佛有點賭氣的意思。這動作惹得水溶一笑,眯着秀長的眼睛,饒有深意地看着她,“這又是哪來的氣?你究竟在怕什麽,怕我們不能長相厮守,白頭到老?”

黛玉被他說中心思,仿佛失了頭緒,轉過身去,執拗地低着頭,沒有看他一眼。又過了會兒,只聽他淡淡地說,“你知道,我是從不信命的,這世上只有活路,沒有死路,看你怎麽走了。”他嘆了口氣,又道,“換句話說,就是不能白頭到老,哪怕死在一處,也是好的。”

那聲音很輕,山風又大,轉瞬就湮沒在遠去的霞光中,細微的似乎不曾存在過。若不是有一兩縷飄進耳中,她幾乎又要疑心,是自己不經意的錯覺。

“來,”水溶忽然微笑起來,向她伸出手,“把手給我。”

“做什麽?”

“這段路不好走,我背你下去。”

傍晚的風,已經有些微涼,迎面徐徐吹過來,将發鬓吹得蓬亂。水溶俯下身子,讓黛玉趴在他背上,他的肩膀不太寬,夕陽下顯得略略有點單薄,就如同此刻山中的霧色,綿軟一片。她沉浸在這片軟綿中,将他摟的更緊了點,方才少許的不快,瞬間淡去了,只覺得安适之極,再沒有一絲驚懼。

“今天好玩兒嗎?”

黛玉“嗯”了一聲,大力點點頭,又怕他走路不穩,沒敢多說話。

“那我們以後年年出來玩,好不好。”

“以後你哪有空閑。”

“怎麽沒有?”水溶不以為然,“聽說正月十五,河上放焰火,坐船看花燈,來來往往都是人,可熱鬧了。”

黛玉垂下臉來,窩在他肩頭上笑,“虧你還是個王爺,真沒見過市面。花燈有什麽好的,以前我爹就常帶我看,那虎丘山上有捏小像的、賣沙子燈的,還有一出一出的泥人兒戲,比這好玩的多。”

“你想家了?”

“是呀,我才來的時候,想吃那種籠蒸螃餃,想得夜裏偷偷在被子裏哭。”說完又覺得不好意思,倒是水溶只深深看她了一眼,心裏有些愧疚,低聲說,“是我的錯,沒照顧好你。”

“又說這些話?”黛玉微瞪了眼,不讓他說下去。

水溶知道她心氣高傲,不願惹人同情,便笑着打住話頭,“好好,不說就不說。以後你想吃蘇州菜,我陪你去,咱們揀城裏最好的館子,挨家挨戶的吃,還可以包了山塘街上的閣子,喝茶聽曲兒……”

黛玉沒回話,而是低頭攬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他,“王爺可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嗯?”

“你說,等過個三五年,就上表請辭,找個地方定下來,到時候——”

……到時候,我們這一家人,年年歲歲日日夜夜,都再不分開。

如玉的皓腕環在頸上,水溶只覺得她使了很大的力氣,将他抱得生疼。

他忍着痛笑起來,只道,“你放心,答應你的話兒,我怎能忘得了。”

“天下這麽大,去哪裏好?”

“跟你回姑蘇,去看看太湖,還有寒山寺。

“可不許反悔。”

“一定。”

傍晚燈火微明,風極大,伴着山頂浩蕩的鐘聲,湧來湧去,一直延續到夜色盡頭。盡頭,是片漠漠的黑。

菜端上來,七八個小小的冷碟,如今天氣漸熱,老太妃受不住暑氣,叫人撤去圍屏,将飯桌設在庭院中。傳菜的侍女探頭看了一眼,禁不住“啊“了聲。心想怎麽全是這些?

原來幾個小碟裏,放着什麽涼拌馬蘭頭、清炒的折耳根,還有盤切得極細的酒糟白切雞,都是再地道不過的江南菜。吃慣了山珍海味,嘗這個倒也新鮮。老太妃看那盤裏紅生生的好看,便夾了一筷,問:“這個做得好,是什麽?”

羅氏洗手調羹,笑道,“是紅菱雞頭,南邊人吃的,難怪娘沒見過。”

“哦。”太妃點點頭,“聽說林丫頭近來胃口不開,鬧喜鬧的厲害,我看這菜挺清淡,不如送給她吃去。”

“娘不知道林妹妹的性格,咱們這吃了一半,再給人家送去,怪不好的。”盛了碗紅棗粥,羅氏忙給她遞過去,“估摸着王爺下朝了也沒吃,不如把兩個一起叫來,人多了熱鬧。”

太妃笑道,“哎呦,你看我這記性,怎麽把溶兒忘了。”說着派人去叫,兩人在院子裏等着,半柱香的時間,傳話的人回來說,沒找見他們兩個。

“他們去哪兒了?”

太妃搖着羅扇,在一旁的軟塌上坐下來,隐隐覺得其中有些不對的地方。

婢女低垂着頭,嗫嚅道,“王……王爺清早就叫人備車,帶着少夫人出去了。沒說去哪裏,小人們也不敢過問。”

太妃皺了眉頭,仿佛有些不悅,“這個溶兒,真不像話。自私出門也就罷了,還帶着林丫頭,這樣抛頭露面地出去,讓人瞧見了成什麽體統?”

羅氏見狀,也跟着擔憂起來,“是啊,外頭又髒又亂,街面上的東西都不幹淨,只怕也沒吃上什麽。”

過了一陣子,還不見動靜,這邊就有些急了。

太妃道,“你派個人打聽着去。”

羅氏一疊聲答應着,回頭說,“王爺走的匆忙,人手似乎少了些,要不我多派兩個,再出去找找。”

“那就多加幾個人。”太妃将扇子拍在案上,冷着臉色說,“準是在外頭遇上高興事,舍不得回來了。

“娘是擔心王爺惹禍?”

“那也不至于,溶兒的性子我有把握。”太妃嘆道,“我只是擔心,他這樣下去,一味地散漫放縱,會招些沒要緊的閑話,傳到外間去,對他可不利。”

羅氏吃了一驚,“妾身知道了,以後會多注意。”

太妃輕輕籲了口氣,道,“叫人盯着點,溶兒心細,別惹他生疑。”

作者有話要說: 删掉了大半,後面還沒修改完。全是些沒用的廢話,還沒寫到真正建設性的問題……

昨晚心血來潮,寫了一段小水水的片段,當然不能貼上來,就不劇透了。

關于結局,有了個很狗血兼煽情的想法,當然不是太妃和羅氏聯手害帶魚了,大家不必往那方面想。

老太妃就是再糊塗,也不會拿着孫兒開玩笑。

☆、卅柒

微微搖晃的車廂裏,有些氣悶,黛玉坐在窗邊,深色的帷簾将光線隔在外頭,那些重重的陰影,有幾分霸道地遮住了她半邊臉。

這一天折騰的厲害,加上胃口不适,這會兒就有點泛酸。水溶坐在她對面,發現她氣息越來越急促,覺出不對來,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黛玉搖搖頭,臉色被襯得雪白,半晌說:“……那個,可能又鬧了。”

水溶愣了一下,半天方才明白,她指的是腹中的孩子,不由提了提嘴角,笑道:“這個小鬼頭,現在就知道欺負娘,以後豈還得了?”

“不要緊,你別擔心。”黛玉腼腆地笑了,伏在他耳邊輕聲細語了一會兒,水溶轉過神來,也忍不住略有喜意,“真的?”

“真的。”

聽她這樣說,水溶才放了心,轉而高興的擁住她,黛玉也順勢依在他身上。車廂來回晃動,過不了多久,她就又覺得胃裏不舒服,心頭“突突”亂跳,好像有什麽要嘔出來,一把推開他,彎下腰吐個不停。

水溶被她的反應驚了一下,顧不得髒,忙搖着她的胳臂問,“怎麽樣,你身子要緊麽?”黛玉回過頭來,勉強的抹了唇,還好她沒吃什麽東西,吐了半天,只能嘔出些清水。

“不妨,我歇歇就好。”她頓了頓,便覺得心頭舒暢,不像先前那樣難受了。水溶看着心疼,皺起眉來,憂心忡忡地道,“這些太醫,沒一個靠得住的,只知道開方子下藥,吃了那麽多了,也不見好。”

“關太醫什麽事?”黛玉搖頭,用帕子拭去唇角的痕漬,低聲道,“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氣,怨不得他們。開春以來,我雖然身上不好,可那病再沒犯過,這就不錯了。”

水溶見她輕描淡寫地說這話,不由有些訝異,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早前,鮑太醫就囑咐過,說她身體底子薄,不适合生養。這幾個月以來,雖然他想盡辦法,燕窩補品也沒少吃,人卻是越補越瘦,每天形容懶懶的,連話也懶怠說。如今又添了嘔吐的症狀,看樣子,還得再足足受上幾個月的罪。

想到這裏,他不由深吐了一口氣,心中很是郁悶。

車廂依然在搖着,他轉過臉,輕輕挑了簾子一角,往外看去。

向晚時分的街道,沒有白天來得呱噪,顯得安靜了不少。千家萬戶,樓臺巷舍,都照進一片玉湖水光般皎皎的月色中,仿佛在悠然睡去。

街市兩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鋪子,門前人頭攢動,有賣瓜果的,成筐的桃杏柿梨攤在地上,賣家一陣吆喝,引來不少人問津。旁邊有個賣馄饨的小攤,熱騰騰的馄饨剛出鍋,氣如白練,香味撲鼻。

水溶看那家生意不錯,想來應該好吃,便回頭問她,“你餓不餓?”

黛玉也看了一眼,見外面魚龍混雜,七八個粗壯漢子擠在一張桌上,店主提了只缺口的茶壺來斟茶,油膩膩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過桌子了。

她忍不住蹙起眉來,厭惡地搖了搖頭,并不答話。水溶知道她是嫌髒,刷地放下車簾,說,“你在這裏等着,我去去就來。”

“哎——”黛玉還來不及叫他,人就已經沒影了。

水溶拐過巷子,看來看去,也沒找見什麽吃食。快走到巷尾的時候,看見有個推車的老頭兒,正大聲吆喝着:“冰糖葫蘆兒,五文錢一串,不甜不要錢!”

他一時好奇心起,上前問道:“這是什麽做的?山楂嗎?”

“一看就知道公子是讀書人。”老漢咧開嘴笑,“這陣子天熱,山楂還結不了果,強摘下來也是酸的,哪有人肯買呢?這是山裏紅,別瞧它個小,酸甜可口,拿糖漿焙了幾個時辰才焙出來的,換了別家啊,可吃不着。”

水溶聽了不由臉上發熱,赧笑道,“老人家說的是,慚愧了。”

“嗳,這是哪裏話。”老漢擺手笑笑,将他打量了一眼,“看公子的模樣,家裏是做大官的吧,你們懂的那些,我們莊稼人可不懂,總之是摻不上的事罷了。”

如此平常的話,在他聽來卻是再刺耳不過。水溶側過頭,從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蘆,掂在手裏端詳着。紅紅的果子裹了層油漿,在月下泛着縷甘美之色。

“爺爺,爺爺!我也要!”有個清淩淩的小孩叫起來,推車的老漢忙揪住她的耳朵,喝斥道,“瞎鬧什麽,仔細惹惱了這位公子爺,回家賞你一頓排頭!”

打的孩子哇哇地直哭,水溶低下頭,見是個四五歲的女娃兒,小臉髒兮兮的,身上的衣裳也髒得看不出樣子,委實可憐。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走到孩子跟前,緩緩蹲下身。

“想吃麽?”他淡靜的聲音問。

孩子揉了揉眼睛,哽咽着答,“嗯!”

“拿去吃罷。”将糖葫蘆放到小孩微微蠕動的小手中,看她露出驚喜的表情,水溶勾了勾唇角,面上恍惚是笑意。想到不久的将來,也會有個這樣調皮的孩子,追着他喊爹,咿咿呀呀地學語,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又是莫名一動。

“這……”老漢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推着小女娃說,“還不趕緊給公子爺磕頭。”水溶搖頭道,“我看這孩子喜歡,就當結個緣吧。”

“哎,”老漢長嘆一聲,“不是舍不得給她吃,實在是有苦衷啊。俗話說賣油的娘子水梳頭,我們若不是窮到這一步,怎舍得賣兒賣女,委屈自家孩子。”

“哦?”水溶臉上也掠過了一絲猶疑,“莫非老人家有什麽難處?”

老漢拭了把眼淚,道,“這事兒說來就話長了,我們原是京郊的平民,靠着那兩畝薄地過日子。誰知道去年朝廷興了什麽新文法,要改稻為桑,搶占了我們的地不算,還把田稅翻了一倍。我那小兒不服氣,和着幾個村民聯名上告,官司打到鄉裏,又打到縣裏,上頭沒人關照,哪能打贏呢……”

他說的糊塗,水溶聽的卻不糊塗,改稻為桑原是東平王的建議,他以風險太大,又急需赈災調糧為由,上奏廢除了這一項決策。怎麽僅隔了半年,朝廷就打着這個旗號,圈人良田呢?

卻聽得老漢繼續說,“我們開始也以為是朝廷無道,後來才知道,是哪個親王要修宅院,擴建府地,價錢談不攏,索性就強占了我們幾百畝地!”

水溶恍然點頭,聽到此處,算是有些眉目了。

當初,東平王和戶部尚書譚榮一起力薦,要改稻為桑,他就覺得其中有蹊跷。後來太液湖的工程下來,忠順王趁着這個肥缺,狠撈了一筆。原來他們打着朝廷的幌子,将貪墨了的工款,拿來修自家宅院。有“改稻為桑”這塊王命棋牌在,百姓既不敢問,也不敢告,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真是一舉兩得。

“可憐我那傻兒子,不肯認字畫押,叫他們硬生生打死了!這樣的冤屈,你們這些青天老爺為何不管?為何不管?”老漢越說越氣,水溶見他傷心至此,從袖裏掏出一錠赤足的金子,交到他手裏。

“這些錢先拿去給孩子買件衣裳,老人家放心,我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老漢感激涕零,拉着小孫女要給他跪下,水溶忙止住他們,從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蘆,唇角驀地綻出笑來,“你不必謝我,要謝就謝它好了。”

從巷子裏走出來,一路上人跡稀少,青石鋪就的街道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他一面低着頭,一面在心裏琢磨着,有了忠順王的這個把柄,下步棋該怎麽走。上次烏茶案的事,已經鬧得人仰馬翻,差點弄巧成拙,所以這次,一定要想個萬全之策,若非手握實據,不可輕易發難。

忠順王此人老奸巨猾,人脈盤根錯節,朝中一半都是他的勢力。從那老翁的話裏來看,這個案子牽涉之大,連戶部都拖了進去。想将他這樣的人拖下馬來,只怕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徹底根除。

而蔣玉涵……想到這個名字,水溶心中不由陣陣發冷。那孩子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表面誠善,內心卻做事的緊,發起狠來不惜豁出命去也要将仇家置于死地。看看當年,他不過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害得賈家家破人亡,水溶實想不出,他會用什麽手段對付自己。

“你會後悔的……”當年錦香院裏,他咬牙切齒說的一番話,還清晰地飄在耳邊,仿佛餘音都不曾散去。如今仔細想來,他這顆棋子,難道真是用錯了?

倘若來日,他那要命的嘴巴,一時真将他供出來,污了他的清名不算,只怕連這輩子的前途都毀得幹淨。想到此處,水溶心上發寒,才漸漸生出幾分怯意。

走到巷子口,迎頭過來一個婦人,容色憔悴,生得有幾分面熟。

婦人看見他也有些意外,呆了一刻,慌忙屈身要福:“民女見過王爺!”

見他表情迷茫,忍不住提醒,“王爺不記得我了?那日在獄神廟……您還救過我……”

水溶有一瞬的怔忪,然而很快就想起來,她是賈芸的妻子小紅。

他心念如電轉,壓住面上幾乎陰沉起來的殺氣,目光慢慢放軟,說話間翹起嘴角,換了溫和的笑:“原來是賈夫人,怪本王眼拙了。”

小紅低頭,道:“王爺莫要折煞妾身,您的大恩大德,我們結草銜環也難報答……若不是您,我們家二爺這條命可就沒了……”

水溶聽她這樣說,心中有幾分不自在,問道:“芸哥兒人呢?怎麽不見他來府上走動?”

小紅看看左右無人,趕拿帕子捂住嘴,湊近了他道:“我家相公出門采辦香料,晚一天才能回來,這兩日官府抓得緊,他和倪二爺躲風頭去了。”

水溶過了一會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指節“格”地繃響。果然不出所料,賈芸、倪二都是市井上的人物,刑部順藤摸瓜,很快就會追查下來。所以這根纏藤,無論如何都不能留。

打定了這個主意,他面色漸平,想想說道,“這些日子辛苦了,過兩天,等風頭過去,就請他們過府上來,本王親自為他二人安排後路。”

“這怎敢當……”

“有什麽敢不敢當,你們助我大事,幫這點小忙是應當的。”

小紅感激的熱淚湧眶,試了試眼角,說,“我們如今住在母舅蔔家,離這不遠,就在前邊的紫槐巷,王爺若不嫌棄,去寒舍坐坐。”

“不必了。”水溶只微微一笑,“家裏還有人等,先告辭了。”

小紅看見他隐于袖幅中的右手,露出半截紅紅的糖葫蘆,立刻會意地笑了,“家裏是有孩子了吧,王爺這樣的好人,日後必定兒女雙全。”

水溶亦颔首,“借夫人吉言。”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他才暗暗吐出一口氣來,神色微涼。

臨登車前,家仆發現他臉色不大好,水溶似有躊躇,口唇微微動了一下,開頭幾個字不太清楚。家仆屏氣凝神地聽着,卻聽他淡淡說:“明晚……你去韓軍府上一趟,就說有件事,讓他悄悄替本王去辦了。”

家仆聽的一頭霧水,不明白他想些什麽,只好含糊答應下來。

水溶示意靠他近些,俯頭低聲說,“記住,前頭的紫槐巷有戶姓蔔的人家,一個活口也不要留。”

家仆并不知道姓蔔的是什麽人,只是他眼中那一掠而過的殺氣,讓他心驚膽寒。

☆、卅捌

吩咐完後,水溶徑自挑簾上車,車裏光線昏暗,他見黛玉坐在一邊發怔,面上映着淡淡月色,半明半寐,顯得柔情婉現。剛才那陣躁動的心思,終于平靜下來,他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展顏一笑。

“回來了?”黛玉聽見動靜,忙擡起頭來,也禁不住略有喜意,“怎麽去了那麽久?

“哦,市上又髒又亂,尋不到什麽能吃的。”水溶順着她說下去,遞過手中的冰糖葫蘆,笑道,“我給你帶了這個,将就着先墊一點。”

黛玉看他變戲法似的,變出這麽個寶貝,不由得搖頭:“這是什麽?哄孩子的吧,我不可要。”說着,又擲回他懷裏。

水溶眯起眼來,微微一笑,“你倒真是膽子大了,連本王賞賜的東西,都敢不要。”

“那又怎樣?”黛玉挑起眉梢,依然笑的輕巧。

水溶聽了這話,知道她是存心打趣,若論耍賴鬥嘴,肯定是鬥不過她,只好自嘲地道,“看樣子你是真嫌棄我了……”

黛玉瞅了他一眼,唇邊始終萦着明媚的笑意。過了會兒,見他仍不做聲,倒像真生氣了。覺出情形有些不對,她便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玉紗般的煙袖直垂下來,露出一雙如雪似皓的細臂,輕輕纏住了他。那袖口帶着殘餘的淡淡溫香,如能蝕骨,仿佛有種不可摒棄的誘惑,讓他逃無可逃。

“真生氣了?”她低下頭來,戳了一下他的鼻尖說,“瞧你這樣子,跟要吃人似的。整天冷冰冰的板着臉,皇上都看不煩麽?”

水溶本來就沒動氣,被她這麽一鬧,就更沒主意了。他嘆了口氣,說道:“本王縱橫朝野十多年,遇上的敵手無數,還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難纏的。”

“怎麽,嫌我煩了?”黛玉哼了一聲,轉過身再不睬他。

“別賭氣。”水溶伸手拽過她,摟進懷裏,“我大老遠的買回來,你好歹也嘗一口。”

她卻執拗起來,任他怎麽哄都不理。

水溶平時也百依百順慣了,此時心上一軟,只好道:“這值什麽,我來陪你吃好了。”說着低頭咬了口糖葫蘆,然後作勢俯身,慢慢送到她唇邊。察覺到這個動作的暧昧,黛玉微有點窘意,極不自然地直了直身子,脖頸也變得僵硬。

水溶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反剪到身後,一只手把住她孱弱的腰,抵到晃動的車廂上,低頭吻去。黛玉掙紮了一下,忿忿地推開他:“你鬧夠了沒有,讓人看見成什麽體統?

“看見就看見了,本王就是這般行為不端,又如何?”

他不依不饒的靠近,順着她的耳鬓,一路吻下去,先觸了觸她的嘴唇,又銜住了她的耳垂。她移開臉頰,躲避着他的糾纏,身上卻像是着了魇道一樣,仿佛這四肢百骸都不屬于自己,變得輕軟起來。

水溶極力按捺下火氣,笑說:“這可怪不着我,剛才是誰先引誘我來着,把人的火勾起來了,這會子又裝正經。”

黛玉這才知道上了他的當,後悔的要命,卻也晚了。任他把頭埋在頸窩裏蹭來蹭去,輕而淺的呼吸,打在肌膚上,帶着熟悉淡泊的香氣,她漸漸不能抵禦,只有絕望地陷進去,陷進去……就這樣被他吞噬了,連一點殘留的渣子都不剩。

感受到他雙臂的力量,似乎要将她揉進身體裏一樣,隽秀的手指細長,無聲撫上來,隔着兩重薄紗的衫子,窸窸簌簌地撩撥着,有點癢,像是什麽在撩撥着她的心髒。涼涼滑滑的手指,連骨節都是纖瘦的,筋絡分明。他下意識握住她的腕子,卻被被一個溫潤的物體隔開。

是只墨玉镯子,勻淨無暇的底子,仿佛比夜色更暗更沉,青得發烏。

看來那個掌櫃的話,是真應驗了……

他翹起一邊唇角,微微動了下,笑的那樣安靜,不露聲色。

這雙手曾經握住過多少生殺予奪,翻覆間,有多少次風雲色變?而現在,他恍惚有種錯覺,握着她,就像握住了自己的一生。

慢慢的手指加大力道,她疼的蹙起了眉,但還是忍住了。自從成婚以來,她從沒有對他說過任何情話,即便在心裏默念過無數次,也沒有說出口。那些話充斥在唇間,總是無法吐出。

她恨自己的矜持,卻始終不敢承認,對他的情愫。一日日沉澱下來,就這樣積了滿腹,化成難以言喻的愁緒。

“怎麽了?”覺察到她身體的異樣,他停下來,伸手溫存地撫摸着她的頭發。

過于溫軟的呼吸,似是春日浮蕩在空中的柳絮,癢得抓不住,揮不去,只餘了半縷殘留。她想了半天說:“沒什麽。”

“不對,你分明是在想我,卻不敢承認是不是?”

“不是。”她答的幹脆利落,不肯就這麽軟下去。

水溶伸指勾起她的下颌,與他侵逼的眼神,若有似無地一碰,黛玉扭開臉去,心有所動。他輕輕嗤笑一聲,道:“別光顧着嘴硬,有時候我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裏面究竟裝了什麽。”

“哦,莫非王爺想剖我心肝,食我血肉?”

“怎麽,不行嗎?”水溶不以為然的反問,“你不是說,人都在這裏了,想不想有什麽分別?不過你放心,本王便是沒有三房五妾,也稀罕你的很呢。”

聽他提起新婚那夜的私房話,黛玉不由得臉紅耳赤,一股熱血剎那湧入面頰,熱辣辣的不知該如何反駁。她當時不過是氣急了,随口說出來激他的,誰知說者無信,聽者有意,如今被他當把柄捉出來,不像氣話,倒像是閨房床帏之間的喁喁情語了。

“我原不指望你稀罕。”黛玉啐了口,斜睨着他道,“堂堂王爺,拿自己比作禍國殃民的婦人,還恬不知恥的說出來,真不知羞。”

水溶也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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