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3)

,不禁對他存了些感激,後來考慮到他的最終目的是要我的命,便放任這份感激從何出來到何處去了。

何況,他又以養傷為由,将我的全部行動限制在客棧以內,令我有些傷情。

掐指算算,離開王府已經好幾個日夜,那日發生的狀況,我卻久久不能理清。只曉得有人奇襲了北狄的大營,又有人趁慕容铎離府之際攻擊了王府。這是典型的聲東擊西,他們攻擊王府的目的,大約便是為了我。只不過布陣之人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出會有人搶先一步,趁亂将我帶出王府。

而将我帶出王府的這個人,如今正抱臂立在我的床前,饒有興趣的觀察着我的反應。

就在方才,他知會了我兩樁事。

第一樁事同燕州有關,也完美地解釋了我方才的疑惑。率軍奇襲北狄大營的果真是大滄的騎兵,而闖入王府的那些人,身上都有雙雁刺青,無疑就是宋訣的雁子騎。若是那日宋訣也在,我與他無疑經歷了一次擦肩,此事想想還有些令人遺憾。

第二樁事同朝堂有關。有人彈劾某位小吏買官賣官,本是一樁小案,連大理寺卿裴如令都沒有放在心上,雲辭卻将它放在了心上。

這件案子徹查的結果,令人有些心驚,一樁買官賣官的小案,竟牽連了朝中很多權臣。比如幽州刺史周子旭,禮部侍郎秦廣,吏部郎中劉項……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都是陳相的門生。

自雲辭即位以來,已一年有餘,人們對他的印象,大抵便是縱情聲色,不喜政事,朝中大事小事,全交給宰輔負責,而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将睜只眼閉只眼的精神發揮到一個又一個極致。雖也有一些谏臣不避權貴,也不顧腦袋,對權臣當道的現狀深切痛惜,然而呈遞上去的谏書,卻全被壓在了議事堂,不知在哪個角落蒙塵。

但,我早便意識到雲辭屬于那種厚積而薄發的類型,別看他在表面上粉飾太平,對自己身邊那些洶湧的暗潮,卻看得比誰都清楚。

如今他的這一舉措,意在架空陳相在朝中的勢力,陳相那樣的老狐貍,沒可能意識不到他的這一目的,只可惜他如今意識到,已是于事無補,因為在更早之前,雲辭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已在陳相的勢力範圍內,不動聲色地做了安排,要麽安插自己的人手,要麽将對方的人手收編,總之,等到陳相意識到危機的臨近,他自己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早已被一蛀而空,只餘一個頗為好看的殼子。

這便是“千裏之堤,毀于蟻穴”的道理。

一場聲勢浩大的換血工程,在半個月之內悄然竣工。

不過,陳相畢竟是自己的太公,雲辭對自己的太公,不能表現得太過于不孝,還是提前給他找好了一個體面的臺階。不日之後,陳相的辭呈便擺在了議事堂的桌案上。辭呈上稱自己年邁體衰,對于朝廷的工作,心有餘而力不足,願意就此歸隐,在府中頤養天年。

這本辭呈到底是不是陳相親手寫的,沒有人知道,我有些懷疑,像陳相那樣自負聰明且倚老賣老的人,知道自己栽在了一個毛頭小子手裏,且這個毛頭小子還是他親眼看着長大,手把手培養起來的,他究竟還能不能寫出字來。

我唯一确信的是,我的這個自小到大都十分乖順的兄長,總算不再甘于躲在那副冷靜的假面之下,而逐漸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王者,一個精于權謀的帝王。

只是,他整肅朝堂我有準備,他派兵攻打北狄我卻沒有準備,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若是想同慕容铎對着幹,當初慕容铎遣使求婚的時候,他便不該答應,既然已将我嫁給慕容铎,就不該這麽快便出兵。

就在我為這件事感到矛盾時,面前的男子理着自己的護腕,問我:“關于大滄出兵燕州一事,你可想聽一聽我的分析?”

我坐在床上看向他,擱在薄被上的手指有一些涼:“哦?”

他單手撐在床帳邊,俯頭看着我,:“你的皇兄應當早就預備同慕容铎打這一仗了,只是時機尚未成熟,極力主和的陳相也是一個巨大的障礙。既然如此,他便只有一個選擇,那便是緩兵之計。你好好想想,他向燕地遣使兩次,全挑軟弱無能之輩做這個使臣,是為了什麽?自是為了給慕容铎錯覺,讓慕容铎以為他無力打這一仗,慕容铎遣使求親,大抵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既然對方主動求娶公主,他便給他一個公主,而且這個公主不可太默默無聞,否則顯示不出誠意。說穿了,你不過是這場政治游戲中的犧牲品。”

我聽到自己失聲問他:“我又并非什麽受寵的公主,為什麽……”

他的頭發垂落一縷到胸前,笑容有些幸災樂禍:“你覺得為什麽?你以為慕容铎當真從不曾聽說過尚平公主的名號?別開玩笑了。元日宮宴上的那出戲,雖不至于街談巷議,想要傳入慕容铎的耳朵,又實在是一件容易的事。”下一刻我的下巴就被擡起,一雙涼悠悠的眸子盯得我微感涼意,他慢悠悠問我,“你覺得,當天信誓旦旦求娶你的那兩個人,究竟哪一個是在演戲?”

我的手顫了顫。

他的手從我的下巴上離開,站直身子看了我一眼,笑容玩味:“還有一個秘密。我帶你從王府離開的那一天,闖入王府的,的确是宋訣的雁子騎,不過,他們倒不像是來救人的,而像在找一件東西。我猜,會不會是慕容铎手中晉國國玺呢?”眯起狹長的眼睛,聲音帶着事不關己的漠然,“若你在乎的人當真在乎你,他又為何不親自過來接你,我們已在燕州停了這樣久,若他有心找你,不可能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個問題,你可曾想過?”

他說完這句話便擡腳離開,我聽着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感覺到手背上落下一片濕意,抹了抹眼睛,心想自己的承受能力真是越來越差了,不過是一番沒有根據的話,便将我說地這般動搖,當真是沒有出息。

宋訣說他會來接我,他便一定會來接我,我會等着他,一直等着他。

沒隔幾日,戰火便由北狄的鎮南大營,一路燒到了最近的涼州城。

據說慕容铎在趕往北狄王部大營的中途,忽然吩咐一名副将去解北狄之急,自己則趕往易守難攻的涼州。棄燕州守涼州,于我看來是明智之舉。

燕州早兵荒馬亂,在這兵荒馬亂裏,我們卻趕往形勢更加嚴峻的涼州。

我問策馬飛奔的男子:“你帶我去涼州做什麽?”

他在風裏道:“去找你的心上人。”

托他這句話的福,我這一路上眼皮都跳得厲害。

我暗自下了決心,不準備就這樣等下去。

中途,男子下馬休息,剛翻下馬,正要将我從馬上拽下來,我已握緊缰繩,狠命踢了一下馬肚子,喊道:“駕!”

男子始料未及,反應過來,道:“臭丫頭!”

我頭也不回地往前沖,由于不曾騎過馬,只能緊緊抱着馬脖子,整個身子都貼在馬背上。風聲在耳邊呼嘯,路邊的風景急速掠過,我提着心吊着膽,默默念着佛祖保佑。只可惜沒有跑出多遠的路,就聽到一聲長哨,原本一路朝前的棗紅馬忽然停在原地。我急的直拍它,然而不管我怎麽拍,它都立在原地不動如山。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我往身後看了一眼,咬緊牙關翻身下馬。誰料剛跑出兩步便跌在地上,膝蓋一下子磕在碎石之上,隔着白色裙子滲出模糊的血漬。

我狼狽地爬起來,朝前沒跑兩步,便被一只手提拎住了後衣領。

我迅速轉身,從袖子中抽出匕首,嘶地一聲,便将他的袖子割斷了一截,大約人在什麽都不顧的情況下,會激發出沉睡的潛能,沒大一會兒,我竟将他牢牢壓制在地上。

我保持着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的姿勢,左手壓住他,右手中的匕首深埋進泥土。

略微喘了喘,目光落到他的心口處告訴他:“你信不信,下一刀就要落在這裏?”

男子躺在一地落葉上,神情還有些來不及反應的怔忡,下一個瞬間,眼裏已經攢了些笑——自然是讓人膽寒的冰冷笑意。

我舔了舔唇:“你不信?”

他含笑看着我:“信,你大可以試試。”

我壓他的手不由得一松,只見他目色一寒,電光火石之間,忽然将我反壓在地。

他盯着我,眼裏的笑意早已消失:“同人打架,最忌諱舉棋不定,你這般遲疑,怎麽能打得贏?”說着,就對我的手腕猛然用力,我吃痛,松了手中匕首,他将雪亮的刀子撈到手上,目色更涼,“下刀的時候,一定要快準狠。”漆黑長發似潑墨一般,淩厲的眼神更加狠戾,“就像這樣。”

我悶哼一聲,左肩鮮血汩汩溢出,染濕了地面。

他用拔出的刀輕輕拍一拍我的臉,問我:“疼嗎?”

我艱難地點點頭,聽他道:“還有更疼的。”

我聽到自己在喘息中回答他:“你幹脆殺了我。”

他卻一把将我撈起,抗在肩上:“戲還沒有看夠,殺了你怎麽成。”

透骨的冰涼兜頭而下,我在一陣寒顫中,将眼睛勉強撐開一個縫。

此處約莫是一個廢屋,牆壁斑駁,桌椅板凳都缺胳膊少腿,地上還淩亂地散着些用爛的鍋碗瓢盆,我的身下鋪了厚厚一層稻草,常年累積下來的潮意卻依然直往身子裏鑽。

面前立着個高大的男子,咣當一聲将往我頭上倒冷水的臉盆扔到一旁,兜頭丢過來一卷白色的葛布,聲音顯得有些遠:“就放了這麽些血便暈了,當真不濟。”說着又從胸間摸出一個朱色的瓷瓶,丢到我的腳底,“自己處理一下,三日後接着趕路,若是下次再想逃跑……”

我牙齒打着顫,虛弱地咳了一陣後,語聲蒼白道:“左右被你再捅一刀,你以為我怕嗎?”抱着濕透的肩膀,擡頭迎着他的目光。

我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不願再向他示弱。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習慣了以弱小當做自己的擋箭牌,仿佛弱小是一個烏龜殼,可以為自己擋風遮雨,縮進那個殼裏,便可以在強者的同情和不屑中茍安。從前的我便是這種人,以為自己的肩上背着一個殼,風來了,我可以躲進去,雨來了,我也可以躲進去。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發現全不是那麽回事。弱小就是弱小,不是烏龜的硬殼,在風裏我還是會踽踽難行,在雨裏我還是會流離失所,這個重重的殼子原來只會增加我的重量,并不能護我周全。

刺骨的寒意沖淡了傷口的痛楚,大約是失血過多,知覺漸趨麻木,水流彙成股從我額頭滴下,我舔了舔顫抖的唇,覺得此刻的自己一定十分狼狽,就像是一頭被拔光了毛的野獸,最軟弱的部分都暴露在了別人面前。

我覺得現在的我,同張皇後說要送我去佛寺時,沒有什麽兩樣,同雲辭說讓我去和親時,也沒有什麽兩樣,同小的時候昔微将她不喜歡的食物推到我的面前,告訴我全都要吃完的時候,也沒什麽兩樣。

我第一次對不得不恭順的自己感到讨厭。

想要的東西,我可以去努力争取,不想要的東西,我也希望能夠開口說我不想要。

這般想着,意識變得有些遠,遙遠處響着的雨聲,究竟是我的錯覺,還是那場雨一直下在我的心裏?我不知道。

面前的男子極輕蔑地看了我一會兒,竟沒再說什麽打擊我的話,而是走遠一些,靠着牆坐下去,長劍就豎在手邊。他作閉目養神狀,涼涼道:“如果你想放任自己失血過多而死,我也不攔着你。”

我從他的提醒中回神,探身将腳底的傷藥撈到手中,看了一會兒,有些為難。

傷在胸側,處理傷口要将上身衣服褪下來,可是此刻……我将臉轉向靠牆而坐的男子。

他看都沒看我,也不知是怎麽知道我的心思的:“你放心,我還不至于對一個小丫頭有興趣。”抱着劍将臉偏向另一側,許久都沒再有動靜,而後,便聽他呼吸漸漸均勻,似是睡着了。

我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将上衣褪了下來,為自己塗了他給的止血藥,并以葛布纏好。

只是簡單處理,卻已耗費了我全部力氣,不等将上衣穿好,便倦倦地靠着牆壁睡過去。

耳畔雨聲漸漸遠去,我做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夢。

夢裏有男子為我彈琴,我在琴案旁撐手看着他,心中仿佛很喜歡,手畔的爐鼎升起袅袅輕煙,他隔着那煙氣低喚我的名字:“長梨。”

我故意刁難他:“這一曲不好聽,換一曲。”

他的聲音也似煙塵一般虛無:“你想聽什麽?”

我想了想,道:“将你會的都彈一遍。”

夜未央,曲何長。

我趴在琴案邊不通風情地盹了過去,睜開眼睛時已在一個人的懷抱,擡頭看,卻看到宋訣。

驚世駭俗的一張臉,眉若遠山,不笑時顯得神情寡淡。

那的确是宋訣,可是我認識的宋訣,并不會彈琴。

我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中轉醒,身上不知何時壓了件袍子,難怪一晚上都沒有被凍醒。

一室寂靜。

昨日還同我共處一室的男子不知去了哪裏,身側卻放着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我默默咬了幾口,邊咬邊掉眼淚。就算是再軟弱的人,也不會想要将軟弱的一面給別人看。

待我哭完,男子才推門進來,丢了條熱毛巾給我,嫌棄地道:“擦一擦你的臉,難看死了。”

我第一次這麽想念婳婳。

肩上的傷養了三日,自然沒有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養好,動一動就能牽動傷口,一痛就撕心裂肺,颠簸在馬上的時候尤為難受,又加上男子一路上都在嫌棄我是一個拖油瓶,更加影響了我的痊愈速度。我私下覺得,他将我這個拖油瓶丢在荒郊野外,都比帶着我奔赴涼州更加慈悲為懷。不過想了想,殺我原是他的本分,如今留我性命已是一種慈悲,便不再奢求他能夠善待俘虜。

到涼州的那日,城門大開。為避戰禍逃亡燕州的百姓,全都重新折返,擠在城門外一字字地讀那新貼的告示。

我戴着風帽,随意抓了一個人,問道:“敢問這位大哥,告示上寫的是什麽?”

對方道:“還能是什麽,慕容铎被生擒了,這涼州啊,又是大滄的天下!”

我的呼吸一重,聽着自己的聲音有些微顫:“你可知道,是哪位将軍擒了慕容铎?”

對方望着我:“聽姑娘口音,是帝京來的吧。那應當不會不認識這位将軍。”又道,“北狄人将他視為死敵,本欲借慕容铎之手雪三年前的戰敗之恥,沒想到慕容铎是個這樣靠不住的,竟栽了這樣大的一個跟頭。”又分析道,“大約慕容铎本欲利用涼州城的地利之便,才躲來涼州,如今看來,卻反而因此将自己給逼到了絕境。他應該死都沒有想到,宋訣早就在涼州等着他。”

我眼皮一跳,向他确認道:“宋訣?”

他沖我感慨地搖搖頭,臨走前道:“只怕宋訣這個名字,世世代代都會是北狄人的一個噩夢。”

陽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卻覺得有些寒冷,立在身邊的男子側頭看了我一眼,語氣有些嘲弄:“一邊是千秋的功業,一邊是一個稍有姿色的女人,正常人都會選擇前者,你又是在為什麽傷心?”

我的臉埋在大大的風帽裏,良久,才對他開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傷心?當心我告你诽謗。”

他輕蔑一笑,拉上我便往城內走去,我竟這樣愣愣地給他拉着走,忘記了将他給甩開。

我望着他的背影道:“這次又是去哪兒?”

他頭也不回,還有閑情逸致賣關子:“到了就知道了。帶你去看看,在你遭苦受難的這些日子,你的心上人卻是在做什麽。”

涼州城一片太平光景,難以想象這裏幾日前還是戰場,只是空氣裏隐約飄了一縷動蕩過後的疲倦,尚能讓人捕捉到那場混戰的影子。

聽說涼州百姓有一種迅速恢複秩序的本事,他們不喜歡打仗,哪裏的軍隊進城,他們都挑着小旗兒去歡迎,據說幾年前北狄進犯國境的時候,涼州刺史見臨近的州縣打得太兇,就召集全城百姓開會,大家都主張不要破壞城裏的古跡,就講和了。

後來慕容铎占了燕州要在涼州駐兵,涼州人覺得不就是駐個兵麽,多大點兒事,全城的男人都去為他們建大營,唯一的條件就是,在他們駐兵期間,不許騷擾女人和孩子。顯然,慕容铎并沒有遵守約定,證據就是我們的這一路,聽到許多婦女在街邊罵他,普遍的觀點是覺得他禍害了許多女人,宋訣應當将他去浸豬籠。

宋訣自然不能将他去浸豬籠,因為逆賊向來要交由聖裁。何況他雖然擒了慕容铎,燕州的人心卻還沒有收回來。慕容铎自稱晉國遺孤這件事大抵是假的,因為證明他身份的晉國國玺早在晉國滅國時便被銷毀,可是這也只是朝廷的一面之詞,只要證明慕容铎是假貨的假國玺一日不能找到,晉國的後人就一日不能死心,燕州也就不會太平。

不過,慕容铎這一次應該是死定了。

帶我來到涼州城的男人嘲笑我:“才剛嫁人,就害自己成了寡婦,你還真是有本事。”

我瞪着他的後腦勺,打不過他,就只能客氣地在心裏将他的家人全都問候一遍。

不知何時,他已停下腳步,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個巨大的招牌。

我的目光久久不能從那招牌處離開,讷讷地問他:“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請我在這樣奢侈的地方吃飯,不是你的一貫風格。”

烈烈的風穿過黑色的袍子,将頭上的兜帽吹落,我擡手重新掩好,心裏忽然有一些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扯了扯嘴角:“我們随意買張胡餅或者吃個包子便罷了,在這種地方破費多不好。”

還未退出完整的一步,手腕已經被緊緊握上。

熾熱的手,似要灼傷我的皮膚。

“你看清楚,這裏到底是不是吃飯的地方。”

這裏的确不是吃飯的地方,而是一座舞坊,所謂舞坊,說白了就是官家的花樓,是供達官貴人消遣的地方。

我不知他為什麽帶我來這裏,也不大想知道,他卻拉着我繞了一圈,尋到一個窗子,輕巧地拉着我越窗而入,而後大手一擡,利落地砍倒屋內待客的一名姑娘,挑眉看我一眼,便攜着我拉門而出。

花樓的中央建一座高臺,是舞女獻藝的地方,望着高臺上的袅娜身段,聽着臺下的笙歌婉轉,仿佛時時都是盛世太平。

在這樣一個地方,外界的時間永遠不起作用。

男子拉着我繞過紅紗掩映的高臺,對于擦身而過的燕瘦環肥,他也沒有興致看上一眼,快步轉入後面的園子,随意将刀子架在偶遇的一個姑娘的脖子上,問她:“涼州刺史在哪座樓宴客?”

這座舞坊大約極是有錢,出了大堂來到後園,竟分出獨立的好幾個樓閣。

姑娘戰戰兢兢地指了一個方向,就見他眸中寒光一閃,下一刻便以刀背将那姑娘砸暈,單手将她拖到草叢安頓,別提多娴熟。我看得目瞪口呆,舔了舔嘴唇:“你也太不懂憐香惜玉了吧。”

他道:“少廢話,跟我來。”

這一路暢行無阻,行到映月樓下,他拉着我躲到假山後,告訴我:“你且看着。”

不知他讓我看什麽,只是茫然地順着他的目光,擡頭看那一座開放式的樓閣,只見上頭懸了許多紅紗的帳子,隐約可以看到姑娘袅袅婷婷的影子在帳子中穿梭,絲竹管弦聲,杯盞交錯聲,雖然都遠得很,卻也能教人捕捉到一些浮華的況味。

耳畔有個低低的男聲悠悠道:“涼州刺史在此宴客,你猜宴的是哪位權貴?”

我無暇回答他的問題。

我的目光落到那個臨着闌幹而立的男子身上。天正下着雨,所有的景物都在雨霧中模糊掉,卻唯獨那個男子是清晰的。隔得太遠,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紫袍緩帶,也不懼雨水會打濕衣袍,獨自臨檻而立,仙人一般絕代風華。

我失聲片刻,終于張大口,可是不等聲音發出,就被一只大手捂住。

嗚嗚地掙紮,卻聽身後男子威脅我:“敢喊出來,便割了你的舌頭。”

他一只手捂緊我的嘴,另一只手将我死死鉗制在懷中,我急地去掰他的手,卻哪裏敵得上他的力氣?反而因此牽動了傷口,又一時陷入了窒息狀态,別提多難受。

在一種絕望的情緒中,我找到閣樓上那個身影,不知何時,他的身後已多了一名白衣白裙的女子,她從他的肩頭遞過去一把傘,他伸手握住傘柄,舉高到二人頭頂。一男一女在同一把傘下立了一會兒,不時說句什麽。雖看不清他表情,卻能想象他似笑非笑的神态。

我無聲地求他:宋訣,你看一看我,看一看我。

我的請求在他轉身之際落空,只見他同女子并肩走入樓內,沒走兩步,走在他身邊的女子不知怎地絆了一跤,他及時伸手将她扶好,剛剛将扶她手臂的手松開,便被她反拉住了衣袖。那副場景,似乎變成一幅靜止的畫,沒有顏色,卻極刺目。

我極力控制着眼淚,心道,宋訣,我此刻在這裏,你此刻卻是在做什麽?

鉗制我的那雙手緩緩松開,大約那雙手的主人也知道,不必他再說什麽,這個小姑娘已處在崩潰邊緣。

無根水從天而降,也不知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我只覺得渾身脫力,難以站穩,只得伸手扶上身邊的人,含糊了一陣,才啞聲道:“我以為他對我的喜歡,總歸有些不一樣。可如今看來,那是逢場作戲也好,是真的喜歡也好,也都不過如此。咳咳……”肩膀在咳嗽中有些抖動,我捂着嘴看向他,繼續道,“這下你總該滿意了,咳咳,你說的沒錯,咳咳咳,宋訣他……并沒有将我放在心上。”

他的手突然擡起,停在半空,卻久久沒有下一個動作,就在我以為他的手要落在我的肩頭時,他卻收回去,冷冰冰道:“世人将****看得太重,卻不知****這種東西裏,本就沒有幾分是真,你修佛那麽些年,竟還不能看透,如今這般下場,也怨不得別人。”

我無力地看着他,沖他牽動一下唇角:“你一定沒有愛過一個人。****這個詞為什麽将情放在前頭?因有情才會生欲,若無情,又怎會有欲?”緩了緩,道,“皈依佛法的,都是不能在****裏獲得滿足的,自然将****看得比空還要空……咳咳咳。”

咳嗽一陣,将手擡到眼前,看着手上的血漬,蒼白地一笑。

“有一天,你遇到一個人,便再不願信佛了。”

男子蹙眉将我看了一會兒,忽然将我的手捉到眼前,道:“傷成這樣,還這麽多廢話。”說着擡手拉起我腦後的兜帽,拉着帽檐蓋過我的腦袋,牽着我沿原路折回,“你和宋訣的塵緣從今日便斷了,日後你不要再想他。”

不知為什麽,我竟覺得他的這句話比尋常時候都要溫和。

我跟上他的腳步,良久,在漸大的雨聲中回答:“好。”

熟料,剛走到一個轉角,便覺身畔男子的手緊了緊。

我從恍惚中擡頭,看到前方的路上,不知何時已出現十幾個握刀之人,統一着玄衣,披銀甲。

男子護住我往後退去,剛一轉身,便僵在原地。

退路早被封上。

我腦殼抽痛,眼皮跳得厲害,只見面前的将士往兩側讓開,為誰閃出一條路來。

紫袍銀帶,清隽眉眼,像是有大漠的飛雪落入他的眼中,将如墨的眸子洗得清淨而冰涼。

那是我認識的人,是我一直在想着的人。

他手中執一把未繪傘面的六十四骨紙傘,目光在我的身上頓下,随後轉向我身畔的男子,臉上殊無笑意:“你帶着我的女人,躲了我這麽些日子,卻又親自将她送到我的面前。”悠悠評價,“你,倒是挺大的本事麽。”

再看身側,在我面前向來唯我獨尊的男子,此刻眼中卻有些畏懼。

他惶恐道:“主……”

不等他将話說完,宋訣已命令我:“岫岫。過來。”

我隔着雨簾同他對視,這世上再沒有其他的事物,也再沒有別的聲音,當他喊出我的名字,我再一次确認,這是我愛的人,是我沒辦法離開的人。在他的面前,所有的骨氣都不要了,所有的決心也都不要了。這個世界這樣大,有各種不同的美景,可是我卻只想到有他在的地方。

我擡腳朝他行去,沒有任何人阻攔,卻在行到他面前不遠處時,被腳下的石板絆了一跤。他迅速上前一步,将我攬入懷中,手中紙傘也不要了,放任它飛出很遠。我在他懷中擡頭,沙啞着嗓子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宋訣。”

他看着我,問我:“岫岫,這些日子,你害不害怕?”

那時候的我想将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委屈都說給他聽,可是真正到了他的面前,卻只能放任眼淚留個不停。

他冰涼的手指落在我的眼睛上:“從今往後,你再不會離開我,也再也不能。”

我閉着眼點頭,覺得身子一輕,就被他打橫抱起,他留給雨中被包圍的男子一個背影,淡淡命令:“拿下他。”

身後聽到刀劍離鞘的聲音,氣氛陡然肅殺,可是那同我沒有關系,我疲憊地閉上眼睛,将自己往宋訣的懷中埋了埋,在他懷中低喃:“宋訣,我一直在等着你。”

他聲音極輕地道:“我知道。”

又道:“我也一直在找你。”輕輕地吻在我的額頭,“知道他們沒有安全将你接到,我便再沒安睡過。燕州的各方勢力極為龐雜,若是知道嫁入王府的十四公主在大婚之夜失蹤,一定會打你的主意,慕容铎的人也不會放任你流落在外,便是想盡任何辦法,他們都會找到你以你為質。我沒有辦法,只能宣稱你已在我身邊……”聲音微微有些疲憊,也有些無奈,“此事有利有弊,弊就是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兵,只能派人暗中追蹤,好在,幾日前有人在燕州看到你們往涼州方向來。”

我輕輕問他:“所以你賭了一把?”

他怔了一下,随後勾起唇淺笑一下:“對,我賭了一把。”

走在前面的人迅速為他打起門簾,他将我抱入房間,在榻上安頓,一側的案上有一座青玉獅子香爐,許久不曾聞到過的沉香味道裏,帶着沁入肺腑的暖意。

他手搭到我的額上,問我:“你是先睡一覺,還是去洗一個澡?”

我疲憊道:“我想先洗個澡,再好好睡一覺,宋訣,我很累。”

他柔聲道:“好。”吩咐來到他身後的女子,“墨香,讓人打熱水進來,我還有事要做,你留下伺候。”

白衣白裙的女子恭聲道:“是。”

我注意到這名喚作墨香的女子,便是方才在樓閣上為宋訣送傘的姑娘,心思不禁恍了恍。在她服侍我更衣時,我偷偷看了她好幾眼,發現一件事,便問她:“怎麽覺得你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她沖我一笑:“奴原是一介草民,與夫君在戰亂中離散,受亂軍欺淩之際幸而遇到将軍,将軍見奴的模樣,覺得奴可以扮一個人,便将奴留在了身邊。”

我好奇道:“扮一個人,扮什麽人?”

她從懷中摸出一把小鏡子,放到我的面前:“殿下不覺得,奴跟鏡子裏的人有些像嗎?”

我這才恍然,聽她道:“将軍說如果奴這些日子不露破綻,便可以幫奴尋找失散的夫君……”又有些傷感地道,“但願奴的那個夫君,沒有變成路邊的一堆枯骨。”

我聽後亦傷感,握住她的手,道:“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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