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1)

洗完澡,墨香将我安頓在床榻上,就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我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好覺,累積數日的疲憊,剛一碰到幹淨整潔的被褥,便在體內不可抑制地爆發。只是不知為何,疲倦越大,頭腦就越清醒。這幾日發生的事全都在腦海回蕩,不讓人安穩。

入夜的時候,墨香又來了一次,為我肩上的傷口換好藥,又服侍我吃了些粥。

宋訣似有公事外出,一直未曾回來。我問墨香,她只說是同涼州的官吏碰面,又有些擔心地看着我:“殿下身體虛弱,又受了些風寒,還是早些安歇為好。”又道,“将軍走之前說,今日有可能會晚歸,讓殿下不必等他。”

我随意披了件袍子,靠枕而坐,手中握一本詞賦,正讀到第二頁。

目光沒有從書頁上離開,淡聲道:“無妨。”

墨香有些擔心地看着我,我看向她:“你也回去歇着吧,瞧你臉色這樣差,這些日子只怕也沒有好好睡過。”翻了一頁書,又添道,“我只是有些睡不着,并不是刻意等他。”

墨香沒再說什麽,只是默默将旁邊的燈為我移近一些,才轉出隔簾。

燈火明滅裏,我看書看到夜深。

也不知是何時,我握着書睡過去,由于剛剛入眠,睡眠尚淺,極輕易便因手裏的物件被抽去的動作而驚醒。

一睜眼,就看到男子如暮雪一般的容顏,似有一些疲憊,他将從我手中抽去的書放到案上,輕聲問我:“吵醒你了?”

外面傳來渺遠的更聲,不知是二更,還是三更。

我揉一揉眼睛,睡意朦胧地問他:“你剛剛回來嗎?”又道,“可要喝水,我去倒杯茶給你。”說着就起身往外爬。

他将我按回去:“我不渴,你躺着。”

我看了他一會兒又道:“吃過了嗎,今日的晚膳還剩了些粥,挺好吃的,我去找人幫你熱一熱。”

他再一次将我按回去,自己也坐到床邊,有些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吃過了,吃得很好。”又淡淡添道,“你若是再不能好生躺着,我便找人将你綁起來。”

我乖乖躺好,看着他脫靴的動作,有些失神,我喚道:“宋訣。”

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嗯?”

我想了想,認真道:“你真的吃了嗎?”

他脫衣服的手一頓,随後揉了揉眉心,壓低聲音道:“岫岫。”

我将被子往上拉一拉,只露出一雙眼睛:“我就是随口問一問。”

他低笑一聲,饒有興致地開口:“怎麽覺得此情此景,有一些熟悉。”

我眨着眼睛看他,聽他道:“是了,有些像夫君忙了一日回到家中,妻子詢問他一日三餐的場景。”狹長的桃花眼含笑将我看着,“岫岫還未過門,便已有了賢妻的風範。”

我道:“那什麽,你手邊的燈有些晃眼睛,能不能幫我吹了。更深露重,我就先睡了。”

他挑起眉頭将我看了一會兒,才聽話地将燈罩拿開,吹滅了裏頭的紅燭。

而後,便覺得身下一涼,是宋訣掀開被子,在我身邊躺了下來。

我有些懵,這才反應過來他方才為什麽在我的床邊脫靴,原來他并不是來看我的,而是打算不走了。

就聽一個好聽的聲音在我的耳後響着,低低的,有些慵懶:“可是又害羞了?”伸手将我攬過來,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口。

我聽着他溫暖有力的心跳,感覺自己的心跳聲也同他的融為一體。

我冷靜地聽着自己的心跳聲,對着他的心口道:“我需要有一個适應的過程。”

他悶笑一聲:“好,給你時間。”

我赧然道:“你就這樣躺在我的床上不走了,不怕別人說三道四?”

他提醒我:“這是涼州刺史專門為我安排的房間,這張床也是我的床。”

我默了會兒,聽他淡淡道:“不要腹诽我,快睡吧,不然怎會有力氣陪我逛涼州城。”

我驚道:“你怎麽知道我在腹诽你?”又興奮地爬起來,道,“你明日帶我逛涼州城?”

他伸手将我拉回被窩,道:“安分一點。”又道,“能不能逛涼州城,要看你的精神養得怎麽樣。”想了一會兒又道,“你的身子需再将養幾日,明日不好。”

我悶悶不樂道:“哦。”又問他,“那你明日還要回來這樣晚嗎?”

他聽後,笑意進了眼睛:“今日有些當緊事,已經處理好,明日我會陪着你,哪裏也不去。”

我這才滿足地閉上了眼睛。隔了會兒道:“宋訣,我睡不着,你跟我說說話吧……”

他的手理着我的頭發,問我:“你想聽什麽?”

手上的動作輕緩溫柔,不經意碰到我的耳朵,有些發癢。

我道:“就說說你是怎麽生擒慕容铎的吧。”

良久,聽他道了一聲好。

他的聲音低沉動聽,說起故事來,聲線放得極為柔和,我淩亂的思緒不一會兒就得到安撫,不等将他的話聽完,便在他懷中睡了過去。

睡夢中,似乎有一只手輕輕撫摸我肩上的傷疤,一下又一下,極為溫柔。

第二日睡到天大亮,宋訣竟還未醒,我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不知是不是就這樣枕了他一夜,還怪不好意思的。側一個身,手撐在床上,入神地看着他。

他的睡顏很安靜,這般在近處瞧他,覺得他像是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但是五官依然精致,我看着他,心想,長得好看就罷了,比我長得還好看,就有些說不過去,試想,這世上哪一個女人願意被男人給比下去?誰願意在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時,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說,你這樣的相貌,是怎麽找到這樣一位的?我想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跟宋訣在一起,一定是我虧了。

我剛信服地對自己點點頭,就聽一個聲音道:“看了我這麽久,不累嗎?”

我坐起來,撈起一件袍子搭在肩上,好奇地求教:“你眼睛都沒有睜開,是怎麽知道我在看你的?”

他撐起眼皮,學我方才的樣子,手支在床上,側身看我:“你猜。”

一縷墨染的長發垂在手邊,襯着胭脂色的錦被,再配上初醒時的慵懶眼神,和似笑非笑的神情,讓人嗓子一緊,心跳陡然加快。

白色的內衫被他睡得極為淩亂,胸口半遮半掩,洩出一片春色。

我委實受不了這樣的誘惑,別開目光,指了指他的胸前,道:“你,快把衣服往上拉一拉。”

他展顏一笑,命令我:“你過來一點。”

我借眼角餘光瞄他一眼,不大自在地移到他身邊,俯頭看着他:“怎麽?”

他将我的手握住,引導着我找到他的臉,有些意味深長地道:“其實,你不光可以想入非非,還可以将你想的那些事做出來。”笑意清淺,“來,我們探讨一下,如何才能将理想變成現實。”

我燒紅了半張臉,不由得吞口口水。本欲退縮的手,在看到他含笑的目光時,鬼使神差地就動了起來。沿着他的臉,一路落到他的鎖骨,所經過的地方,都将我的指尖灼燒。

今日的宋訣看上去十分聽話,這一副聽話的模樣,讓人覺得十分受用,大着膽子将他給摸了一把後,更加受用。

從前,我在他那裏只吃過虧,沒占過便宜。今日有了占便宜的機會,若是錯過,将是多麽遺憾。意識到這一點,我覺得不能白白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迅速地俯下頭,在他的唇上親了一口,親的時候正對上他的眼睛,卻只在那雙眸子裏找到熟悉的好整以暇。我覺得那份想要欺壓他的心沒有得到滿足,頓了頓,又貼上去極用力地啃了他一口。這次對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正餍足地從他唇上離開,就被他一個翻身壓在了身下。

他桃花眸挑着:“親夠了?”

我愣愣地點頭,見他眸色一深,眼光漸漸如亂花般迷離,呼吸落到我的臉上,粗重而熾熱。

他慢悠悠道:“岫岫忘了我的脾氣嗎,被人拿去的東西,向來都要十倍讨回來。”手若即若離地落到我的臉上,通知我,“所以,剛才的,也十倍還給我吧。”

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麽,想起先前那一次的經驗,掙紮地極為用力,嗓子也有些發抖:“宋訣,你……你不要亂來啊。”

他一副“我就要亂來,你能怎麽辦”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三兩下剝光了我的衣服,我怕被人聽到,低低反抗着他:“有話好商量,你做什麽脫我衣服!你……你若是敢動我……我就……”

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湊到我耳邊柔聲安撫我:“岫岫莫怕,這次不會疼了。”

我僵硬的身子略有放松,問他:“真的?”

他點了點頭,神色很真誠:“真的。”

我想了一會兒,義憤填膺道:“你說的鬼話,鬼才會相信。”

他愣了,神色恢複以後,極輕快地在我唇上親了一口,輕飄飄道:“是不是鬼話,試試就知道了嘛。”

我手腳并用反抗他:“你愛跟誰試跟誰試,我反正是不試了。都說不試了,宋訣你給我下來……”

厚厚的紅紗帳将所有的淩亂都擋在在室內,宋訣拉着我用早膳時,很明顯感覺到身後布菜的小丫頭有些臉紅,二人不時互相交換一個眼神,讓我覺得好生憂愁。事到如今,我哪有顏面再回帝京。看一眼将我的顏面鼓搗光的男子,嘆一口氣,卻見他氣定神閑夾一塊肉給我,道:“殿下的體力有些不大好,吃這個,補一補。”

宋訣道:“殿下的體力有些不大好,吃這個,補一補。”

我剛放入嘴裏的紅燒肉因這句話卡在喉嚨,捶着胸口咳個不停。

宋訣很有眼色地隔着桌子遞一杯茶給我:“吃這麽急做什麽,又沒有人同殿下搶。”眼中笑意點點,又補了一刀,“比起同年紀的姑娘,殿下的體重有些輕了,日後要多吃飯,知道不知道?”

身後的小丫頭一個将手攏在嘴邊輕輕咳了一下,另一個假裝對頭頂的風景感興趣。

我扶着桌子哀怨地看了一眼宋訣,無聲詢問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若無其事地回望我一眼,表情顯得有些無辜。

用完了不算早的早膳,我不顧醫官靜養的醫囑,央着宋訣陪我去園子裏走一走,天空被雨洗得很新,周圍的一樓一閣也極清涼。

不過,映在眼中的瓊樓玉宇,實在不像是經歷過烽火離亂,倒有些像是一處世外桃源。

有種微妙的感覺自我踏入涼州時起便一直盤踞心頭。

涼州自古是兵亂之地,我本以為時常經歷兵禍的人們會更加滄桑,更加堅強,可是真正到了此處,卻發現哪裏的百姓都是尋常百姓的模樣。

遇到受傷的事,誰都會受傷,傷愈之後,都會回歸到尋常的人生中,為微小的喜而喜,為微小的怒而怒。

在龐大的時局之中,個人顯得格外渺小。

我被宋訣的聲音拉回神智,聽他淡聲道:“早些年,此處的主人愛上一名胡女,為她一擲千金建了這座舞坊,只可惜紅顏薄命,二人相守不過短短一年,那胡女便因病故去。十五年的時間,佳人已成白骨,舞坊主人也已白發蒼蒼,這座舞坊卻仍是當年的模樣。”

說着在身下找到我的手,緊緊地握上。

我覺得他的語調中雖然不露悲喜,卻聽得人有些感慨:“原來還有這樣傷情的故事,可是,他喜歡的人都已經故去這樣久,他還留在這個傷心之地,便不怕睹物傷情?若是換做我,一定會選擇雲游四方,離那些如煙往事遠一點。”

宋訣眉梢含笑:“坊主年輕時自然也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是他想了想,覺得對方若是知道他将舞坊關了,将來一定會在黃泉路上追殺他,為了百年之後不至被她數落,他便硬着頭皮将這生意做了下去。”

我看他一眼,難掩好奇:“這個舞坊主人同你什麽關系,你對他的隐私這樣清楚?”

他回看我,淡淡道出一個名字:“雁行門的主人陌青陽。”頓下腳步,停在了繁花的影子裏,花影落到他的臉上,将他的輪廓襯得清隽溫潤,“是我的師父。”

我愣了大半天,回過神來,驚訝道:“你還有個師父?”又道,“還是傳說中的雁行門主?”

西北多奇門異派,這些門派以雁行門為首,據說門主神出鬼沒,是個高人,卻沒想到竟會是這座舞坊的主人,更沒有想到竟會是宋訣的師父。

宋訣的神色倒很從容,擡手将我出門時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衣正一正,手落在繡蓮紋的衣襟上,淡淡道:“說是師父,其實更像父兄。我七歲的那一年,師父替宋家收斂了家父的遺骨,一路護送回到帝京。那之後便在宋家住下,代家父指導我帶兵布防之術。便是我的雁子騎,一開始也都是師父親自調教。”

我隐約記得宋訣的父親是戰死的,卻不知道他的父親便是戰死在涼州,這樣一來,涼州于他而言便是一個傷心地。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是慈愛地将他看了一會兒,問他:“尊師同令尊生前的關系一定很好。”

宋訣重新将我的手握回去,拉着我在青石板路上緩行,道:“那倒沒有,家父生前樹敵不少,家師是其中一個,二人見面,總免不了打上一架。”苦笑道,“後來二人看上同一個女人,之間的你死我活,更是鬧得滿城風雨。”

我啞然:“還有這等事?”腦中靈光一閃,問道,“那個女人,莫不就是方才提到的那名胡女?”

宋訣勾唇淺笑:“那場戰争,終究是家師抱得美人歸。家父時任涼州刺史,因那次的情殇憤而回京,同門當戶對的女人成了親,有了我,隔七年後涼州戰亂,家父出征,誰料戰事平了,家父自己卻馬革裹屍。若是泉下有知,曉得自己的遺骨是被家師送回的,不知道會不會心存感激。”

因為他的敘述過于平淡,我雖仔細品味他話中的情緒,卻猜不甚透,只是暗自想,不知道7歲的宋訣在面對父親的遺骨時,會不會覺得孤獨。

我用力握一握他的手,道:“好想見一見你這個師父。”又難忍好奇,“俗話說恨屋及烏,你方才說前輩二人之間的關系不好,我很好奇,這位陌前輩為何給你當師父?”

宋訣道:“有機會同你引見,你可以親自問他。只是他老人家脾氣有些古怪,從前我路過涼州,他老人家心情好了才會同我喝杯茶,心情不好直接提掃帚轟人,能不能見到,都要看運氣……”微微擡起頭,折了一個花枝下來,下颌的弧度顯得有些清冷,“有時候我也不明白師父,三年前突然說要同我斷絕師徒關系,聽着像是鬧着玩兒似的,實際上卻有些絕情,也讓人感到些心傷。今次來涼州,他雖借我此地暫居,卻直到如今都不願見我。”

我瞧着他,覺得他說這番話時倒多了些孩子氣,他的這份孩子氣,讓我覺得有些新鮮,覺得面前的男子不大像我認識的那個宋訣。我端詳了他一會兒,察覺到我應該說點兒什麽好聽的,于是停下來,擡手摸一摸他的頭,道:“摸摸頭,煩惱除。師父不要你,還有我要你。你不要難過。”

他從折好的花枝上尋一朵開得較好的花,為我別到耳後,低喚我的名字:“岫岫,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離開我。我找到你這樣不容易,你若是離開我……”停在我耳邊的手指有些發涼,“我便什麽都沒有了。”

這句話聽得人臉紅,也聽得人傷感。我以前挺喜歡他對我示弱,覺得那樣很大快人心,現在見他這副模樣,雖不知他是不是在唬我以換取我的同情,卻有一些不是滋味。我想,這是我喜歡的人,我一定要好好對他。

我點點頭,語氣裏添了些慈愛:“只要你沒有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我怎麽會離開你?”

他問我:“什麽是對不起你的事?”

我道:“很簡單啊。你不能騙我,不能有事瞞着我,也不能見異思遷娶小老婆,就算要娶,也要等我死了。能保證這三點,你就算做到很好了。”

他頓了頓,說:“若有一****發現我沒做到這三點中的哪一點,你會怎麽辦?”

我想了想:“你放心,情節不算很嚴重的話,我盡量原諒你。”又道,“可是娶小老婆這件事,不管情節嚴不嚴重,都休想我會再見你。”

他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慮什麽,半晌道:“你放心。”沖我鄭重地保證,“娶了小老婆,我一定将她藏好,絕不讓你發現。”

我點頭點了一半,追上他腳步,苦着臉道:“宋訣你什麽意思,你還真打算娶小老婆啊。”

他笑得十分開懷,我跟在他身後十分郁悶,喘着氣道:“宋訣你慢一點。”

他停下來,問我:“可是累了?”

我道:“有一點。”

他含笑問我:“抱着你?”

我客氣道:“敬謝不敏。”

他挑一挑眉,很難得地沒有為難我,只是小心地扶上我的手臂,往前望去:“前方有個涼亭,去那裏歇一歇。”

扶着我在涼亭中的石凳上坐下後,他蹲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臉,眉尖微蹙:“才走了這樣兩步,臉色就這樣不好,看來醫官說得很對,這幾****還是最好在閣中靜養。”

我立刻強打精神:“我好着呢,你看到的不一定就像你看到的。”

他道:“臉色白成這樣,你怎麽解釋?”

我想了會兒,正色道:“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膚若凝脂吧。”

宋訣的眼角抽了抽。

雖然我據理力争,下午仍被他殘忍地關在閣中。

他親自将我塞進被窩,親自在我的腿上搭好一條錦被,而後坐在床邊……親自為我削蘋果。

我看着他,道:“這樣的小事,吩咐墨香一聲不就好了?”

他眼都不擡,淡淡問我:“你不覺得,這樣可以顯得我比較賢惠嗎。”

我的眼角抽了抽。

雖然限制我外出,他卻一整天都陪着我,哪裏也沒有去,陪着我吃飯,陪着我散步,還為我讀了一小段書。我晚膳後有些發懶,決定睡一會兒,結果一覺醒來,房內已到了掌燈的時辰,頭一偏,就看到宋訣正坐在一旁軟榻上研究一卷圖紙,我赤着腳下床,拎起床頭的燈走到他身邊站定,他回頭看我:“醒了?”

我嗯一聲,問他:“你在看什麽?”

他示意了一個位置,道:“來。”

我頓了一會兒,看到他含笑的目光,還是乖乖坐入他懷中。

他将手環過我,指着圖紙道:“我在研究過幾日的行軍路線。”

由于我看圖能力有些不濟,看完那張西北的地形圖,仍舊一頭霧水,只好請教宋訣:“我們現在在哪裏?”

宋訣伸出一根手指指點給我:“涼州北部。”又淡聲道,“慕容铎的殘部有些逃往肅州,有些仍分散在燕州境內,我在想,究竟是北上燕州好,還是南下肅州好。”

我不懂軍事,遂問他:“那你想好了嗎?”

他點點頭:“我這次來涼州,雖然造勢比較大,其實只帶了三千輕騎,其餘兵力都在燕州紮營,比較穩妥的路線是,先去燕州與大軍彙合,再出兵肅州,一路肅清慕容铎的餘黨,順便震懾一下持觀望态度的北狄的王黨。只是,以三萬勝一萬的仗誰都會打,以三千勝一萬,那才勉強算本事。”

我的眼角一跳:“所以你打算只帶這三千輕騎去肅州?”

宋訣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輕笑一聲:“三千?岫岫對本将軍也太缺乏自信。”

我腦子一懵,問他:“那你的意思是……”

他道:“兩千輕騎借給涼州刺史,取官道押慕容铎回京。”悠悠道,“聖上,大約早想見一見這位膽敢求娶帝姬的‘北涼王’。”我的眼皮一跳,聽他繼續輕描淡寫道,“剩下的一千,便随我去會一會肅州的餘黨。”

古往今來以少勝多的戰役數都數不清,可是于我而言那些都只是歷史上的故事,不知道被多少人添過油加過醋,聽到宋訣提出要以一敵十,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開什麽玩笑。

我委婉地勸他:“雖說以少勝多說出去挺有面子的,但是,有時候也要量力而為。”怕他誤會,又解釋道,“也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遇事想個穩妥的主意,總沒什麽壞處。再說,咱大滄又不是缺人,你……”

話未說完,就聽宋訣道:“岫岫。”

聽他含笑問我:“你在擔心我,是不是?”

我在他懷中點一點頭,悶聲道:“你既知道我擔心你,就不該去冒險。古來的戰場上,多少無人認領的枯骨?說句冒犯的話,馬革裹屍都屬于運氣好的一種。‘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句詩裏描繪的場景,多讓人難過。”找到他箍在我腰間的手,輕輕握上,“宋訣,我害怕。”又不滿道,“我說認真的,你笑什麽?”

他道:“你這樣在乎我,我很高興。”又道,“岫岫,你可願同我賭一局?”

我的額角跳了跳:“賭什麽?”

“這仗我贏了,你便是我的,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

“你若輸了呢?”

他似聽了個笑話:“我尚不知‘輸’這個字怎麽寫。”

我想了半天,道:“這個賭好不劃算,我若輸了,就輸了我自己。”嘆口氣,“我若贏了,卻輸了你,你覺得應這個賭對我有什麽好處?”

宋訣的身子微微一顫,将我抱得更緊:“将你自己輸給我,又有什麽不劃算的。”将頭埋在我的肩窩,“岫岫,這輩子,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聽了他的這句話,我的心卻突然一疼,那種疼痛似曾相識,讓人無端恍惚。

似乎從前也有個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卻是悲痛欲絕的語調:“我以後會對你很好很好,你想去哪裏,我都陪着你。這輩子,我再不會讓你受任何的委屈。”

我甩一甩頭,心想這幾日實在是太累了,竟然都出現了幻覺,這委實不好。

轉念又被另一件事奪去了神智,忙問身後的男子:“對了,你把綁架我的刺客怎麽了?有沒有審他?”

身後傳來宋訣的回答:“借涼州大牢先行關着。這二日一直不得空,待得了空我會親自審。”

我想了想,淡淡提議:“要不你別審了。”

他道:“哦?”

我道:“你不如把他交給我,我來審。”

身後的人默了片刻,道:“也好。待隔些日子你身子養好,我來安排。”又柔聲笑道,“看了半天文書,倒是有些倦了,陪我睡一會兒?”

我道:“方才被子裹得有些厚,發了一身汗,想先去洗個澡,你若累了,便先躺躺。要不要喊墨香伺候你更衣?”

他抱着我起身,低聲道:“不必。”

我摟着他的脖子,有一些茫然:“你帶我去哪裏?”

他垂眸笑:“殿下不是要入浴麽。”桃花眸中落些輕佻,“臣帶你過去。”

我作為一個公主的名譽,再一次受到某人的挑戰。

大約這些日子與他鬥智鬥勇,害我積累了很大的壓力,半夜突然被噩夢驚醒。我睜開眼睛,只覺汗透薄衾,恍惚喚了身邊人一聲:“宋訣……”

“我在。”他坐起身,握住我的手,将我拉着倚入他懷中。

我在黑夜裏努力看清他的眉眼,待看得真切,才輕籲一口氣。

他問我:“怎麽,做噩夢了?”

我縮了縮身子,伏在他胸膛,半晌都沒有從夢中回過神來。

“夢到了什麽,讓你怕成這樣?”

我聽着自己的聲音有些不似尋常:“我夢到自己死了,死在一座佛寺中。有許多火把在不停追我,追啊追……我在寺中四處尋你,可你哪裏都不在。天那樣黑,有個人将我按在地上,而後……”我顫聲道,“而後,疼……”我斷斷續續,已不知自己在說什麽,只是夢中的痛楚仍舊很真切,我拉着他的衣襟,“疼,宋訣,我很疼。”

意識到時,已經眼淚橫流。

我仰臉看着面前男子,語聲脆弱:“宋訣,我為何找不到你?”聲音裏多了些凄楚,“我快死的時候,你在哪裏?”

男子伸手将我揉入懷中。

我聽着他的聲音低沉,如同呢喃:“岫岫,那只是個夢。我不是就在你身邊麽?”按住我的頭,安撫我,“你只是累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把這個夢忘掉,永遠地忘掉。”

又三日,宋訣如約帶我去見綁我的刺客。

不見光的地牢囚室裏,三番兩次行刺我被生擒的刺客,整個身體都懸在透體而過的鐵鏈上,奄奄一息。

我不由得蹙起眉頭,問身畔宋訣:“你們尋常便是這樣對待俘虜的?”

身畔的獄卒代替宋訣回答:“此人刺傷殿下的玉體,便是受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宋訣淡淡道:“不這般将他吊起來,是困不住他的。”說着,目光冷冷地落到面前人的臉上。方才還如一個死人般的男子,聽到他的聲音,卻突然動了動。只見他緩緩擡起滿是血污的臉,嘴唇虛弱地翕動,似說了句什麽,聲音太輕,我沒有聽到。

獄卒為我搬來椅子,我矮身落座,擡頭看着如今已經淪為階下囚的男人。

我同他敘舊:“風水輪流轉,沒想到我們會以這種形式見面,其實這種形式,我并不大喜歡。”

他聽後輕哼了一聲。

我理了理衣袖,擡眸看他一眼:“還有力氣表達不屑,看來傷得也不算十分嚴重。”

他的臉上蔓延開一片死寂,只一雙眸子卻沒有将死之人的混沌,反而更加寒徹逼人。

宋訣不緊不慢對他道:“殿下問你的問題,你要想好之後如實作答,不得有所隐瞞。”眸子一眯,目光極為冷澈,“否則,我要對你做的,便不只是封你行動這樣簡單。”

只見面前男子目光一晃,方才還有些血色的臉色瞬間青白如死灰。

我觀察着他,親切道:“你也不必這樣緊張,我今日過來,就是想同你聊聊天。”又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眉頭一蹙,似是沒料到我會先問這個問題。

隔了一會兒,才聽他道:“宿鳥。”

我哦了一聲,道:“誰為你取的名字?”

他目色中狐疑的成分更多,卻從沙啞的喉頭滾出兩個字:“主上。”

我道:“主上?”好奇道,“主上是誰?”

他咬緊牙關,露出一副無可奉告的表情,我也不逼他,将這個問題繞過:“你刺殺我,是你主上的授意,還是你自己的主意?”

他簡短道:“我。”

我道:“為什麽殺我?”

他道:“殺一個人,有時候不需要理由。”

我道:“這同你以前說的不一樣。”直直盯着他,“以前你說過,有個人或許會為我而死,你是為了他,才要将我除去。”

他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嗬,一個想殺你的人說的話,你也信?”

我看着他被血染透的胸膛,目光移回他的臉上:“我覺得你不像是為了私怨才來找我麻煩,說實話,我看人還是挺準的。”想了想,“這樣吧,你告訴我你的真實目的,我便放了你,怎麽樣?”

他方才無力垂下的頭因這句話擡了起來。

身邊有人道:“殿下,不可。”

我淡淡道:“你們都下去,我有句話想單獨跟他說。”又道,“宋訣,你也出去。”

獄卒急道:“殿下,此人窮兇極惡,怎能……”

身畔宋訣卻道:“就按殿下說得辦。”手壓在我的肩頭,俯下頭道,“我在外面等你。”

說完,就見他玄色的衣擺從我眼前掠過。

他負手走出牢門,在門邊上立下,幽聲道:“本将軍生平最恨,便是被人打亂了棋局,很多年前有一個人這樣做了,他的名字喚作慶襄。”說完,才跨出牢門。

這句話說得極其莫名其妙,令我有些想不明白,目光轉回刺客身上,卻見他渾身戰栗,不由得問他:“你怎麽了?”

他蒼白地一笑,聲音有些虛弱:“永鎮……塔的慶襄……嗎。”

我漏聽了一個詞:“什麽塔?”

他道:“大約要讓你失望了,你問我的問題,我一個字也不能說。”

一出牢門,便見男子一身玄色的常服立在不遠處,長發高束而起,顯得很幹練。

微風中,他側過臉朝我望來。

我走到他身邊,聽他問我:“如何?”

我在陽光中望着他,搖一搖頭:“你走以後,一個字也沒說。”

他問我:“可要我為你支上一招?”

我道:“說說看。”

他撫平我劉海上的一縷亂發,語氣別提多輕描淡寫:“想要征服一個人,你只需看清他的弱點在哪裏。執着于色相的人,你可以毀了他的臉,喜歡唱歌的人,你可以廢了他的嗓子,若是一個人練劍,你挑斷他的手筋試試。”惋惜道,“不過,他的一身功夫已經被我廢了。”沉吟了片刻,得出結論,“你可以試試灌他辣椒水。”

我不禁吞口口水,朝後退了一步,避開那只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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