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心玩弄我頭發的手:“你實在是太殘忍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般落到我手上的人,都是得罪了我的人。我不犯人,人卻犯我,犯了我還落在我手上,就要怪他自己實力不濟。他若安分守己做個良民,又怎麽會落到受人擺布的下場?所以歸根到底并非我對他殘忍,而是他自己對自己殘忍。”說完問我,“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他這道理說的人十分信服,可是又有哪個地方覺得怪怪的,我一時想不出哪裏奇怪,就含糊地點了點頭,摳了摳臉:“不管怎麽說吧,你已經廢了他的一身功夫,也算是為我出了氣,我看就将他押回帝京給裴大人審吧,這一路上也別再對他用刑了。”
他嘆口氣:“你這樣容易對弱者動恻隐之心,将來一定會吃虧。”說完還不忘強調一下自己的功勞,“幸而有我在你身邊。”又喃喃道,“也不知我不在的時候,是怎麽活下來的。”
我為他小瞧了我有些不滿:“你不在的時候,我活得十分快意,哪有你說的那樣不濟?”
他朝我走了一步,問我:“若不是我,你覺得你此刻會在什麽地方?”
我縮了縮身子,氣勢登時減了一半。他又朝我走一步,問我:“是在慕容铎的大帳,還是跟在那刺客的身邊風餐露宿?”
他手落到我身後的樹上,就那樣垂眸看我。他占盡了身高和地勢的優勢,更是顯得我一點氣勢也沒有。
我不顧顏面,從他的手臂下繞過去,若無其事道:“今日天氣真不錯,是個适合出門踏青的好日子。”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他跟上來的腳步聲。
他語氣恢複正經:“岫岫,糧草今日之內便可準備穩妥,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往肅州出發。”我不由得停下腳步,聽他頓了會兒,接着道,“涼州已經大體安定,雁行門的人也會暗中替我看顧,留在這裏,你會很安全。”
我的心一涼,回頭看他:“你打算将我留下?”
他沉默,神情猜不透情緒。
我盯緊他,不安地等在那裏,很害怕他會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也不顧矜持不矜持,在他開口前就伸手抱上他的腰,抽了抽鼻子:“我不離開你,你去哪裏,就帶我去哪裏。宋訣,你說過不會再離開我,你不能騙我。”
一只手落在我的頭頂為我順了順毛:“誰說要将你丢下?”聲音裏有些無奈,“我是說,留在這裏你會很安全,可是,我卻做了個自私的決定。”
我仰臉看着他,悶悶道:“你的意思是……”
他理着我的額發:“岫岫,這一路上有可能會風餐露宿,我也不一定每時每刻都能在你身邊,但我一定會護你周全,你願不願意陪着我,随我一起去肅州?”
我望着他眼睛裏的笑意恍了下神,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立刻露出釋然的笑容,對着他點頭如搗蒜,中途,臉被一只涼悠悠的手擡了起來。
他的唇帶着熾熱氣息朝我壓下來。原以為已經習慣了同他親近,可每次他對我有親昵的舉止,我都會變得既緊張又無措,全沒有他那般從容淡定。
我閉上眼睛,手不由得抓緊了身下的裙子。
他在我唇上親了兩口,問我:“緊張?”
我沒出息地嗯了一聲,眼睛仍然閉得很緊,他的唇很久沒有再落下來,我這才試着睜開眼,卻看到他的臉仍停在我面前不遠處,他好笑地看着我:“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麽好緊張的。”提點我,“我又不會吃了你,你其實可以放松一點。”
我調整好心态,将眼睛穩妥地閉好,表示他可以接着來。
他卻只在我的唇上輕啄一下,笑着摟過我:“走吧,趁最後一日,帶你去看一看這涼州古城。”
前幾****一直以我身體需要靜養為由将我拘在房間,今日大發慈悲帶我出去玩,自然令我十分感激,又加上天氣晴好,就更有些神清氣爽,就連肩上的傷口也覺得不那麽疼。
我回去找了件風氅披上,興致勃勃地随宋訣出了門。
玉關之外,黃河之源,這片以大漠孤煙和長河落日聞名的古老的城邑,通一線之廣漠,控五郡之咽喉,屬軍事重地;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是西北的商埠重鎮。可以說,控制了涼州,便控制了整個河西,故而此地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整座城被戰事打磨得極為堅韌。
我走在涼州寬闊的大街上,看到什麽都覺得新鮮,宋訣極耐心地跟着我,時不時幫我講解幾句,告訴我那些稀罕玩意兒到底是什麽。
我興致勃勃地停在一處賣香木的小販那裏,撿了幾塊分別湊到鼻尖聞了聞,最終挑出一塊來,“這味道倒是挺別致,同一般的沉香木全不一樣。”扭頭問宋訣,“不如我們買一塊回去,晚上在房間裏點一點。”
宋訣也停在我身後,撿了一塊拿在手上,正要湊到鼻子下方,就聽那小販道:“這位小娘子可真會挑,這味香晚上用最好。”滴溜溜的眼珠子卻不自覺瞄向立在我身畔的宋訣。
我敏銳地察覺出,他看宋訣的目光先是驚豔,後逐漸變成惋惜。
驚豔我理解,像宋訣這樣的美人,走到哪裏都要惹人多看兩眼,可是惋惜,我就有些不大明白。
我漫不經心問那小販:“哦?此香可是有安神的效果?”
他一邊為我用緞子将香木包起來,一邊快速地瞄了一眼宋訣:“這香麽,對小娘子大約沒什麽效果,對增強男人的體力倒是大有裨益。”
宋訣的臉皮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我道:“是嗎?”看了宋訣一眼,心想他經常忙到深夜,還怪讓人心疼的,既然此香可以增強體力,不如多買幾塊給他用,于是沉吟道,“那還是挺需要的,老板,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宋訣整個身子都抖了抖。
我正指點着賣香的老板将香木包好,忽被他一把拉走,只聽他沉聲撂下一句話:“這香我們不要了。”
我極為不解:“怎麽就不要了?哎你走這麽快幹嘛?”隔了一會兒又道,“這裏不是客棧嗎,你帶我到客棧做什麽?”
宋訣不理會我,不等迎出來的夥計問完打尖還是住店,便扔了一錠銀子在櫃臺上,道:“天字一號房。”
進了房間,直接将我扔往床上一扔,而後便欺身上來,一直将我折騰到連連告饒。
事畢,還撫着我的臉莫名其妙地問我:“岫岫,你覺得我的體力如何?”
我緩了半晌才哭腔道:“宋訣你吃錯什麽藥了,你不要欺人太甚……”
接觸到他幽深的目光,心中登時一抽——完了,又說錯話了。
果然,待他終于放過我,我已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一直到入夜時分,他帶着我逛夜市時,我都沒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他。
我在人潮中偷偷望向身畔男子,心想此人的心思這樣難猜,當真令人疲憊,可誰讓他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的人,在我這裏便應當有些特權,正是那些特權讓他與別人不一樣。雖然我也知道,對某個人太在乎,不是一件十分成熟理智的事,可是感情的事,向來都不是一件成熟和理智能夠派的上用場的事。我有時候也會僥幸地想一想:他對我的在乎,會不會比我在乎他還要更多一點?
這件事沒有答案。
長街的兩側各有一排燈籠一字鋪開,為路上行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也将身畔男子的眉目襯得柔和美好。
我的手被他緊緊攥着,掌心貼着掌心,掌紋對着掌紋,仿佛就這樣握緊,永遠也不會分開。
卻在這時,忽然有一幫孩子你追我趕地撞過來,握緊的手因此松開,我慌張地喚了一聲宋訣,他卻已被沖到街的另一邊,又聽到車鈴驀地響起,身後有人趕着載貨的馬車慢悠悠行過來。貨物比較多,車隊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我也只好在趕車人要求行人避讓的吆喝聲中,無奈地等在街的另一側。
正在這時,肩頭突然落了一只手,我一驚,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又是一驚。
我見到一個不該見到的人,一時有些愣怔。将男子的清顏俊貌看了一會兒,臉上不禁流露出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沈……”
還未将他的名字喚完整,他已豎了一根手指在唇邊,低聲道:“随我來。”
也不顧我一臉茫然,就捉住我的手臂将我往前帶去。
我有些急,止住他的動作:“等一等,方才我同宋訣走散了,要在這裏等一等他。”
那只手微顫,卻沒有将我松開。
在人流如織中,男子的目光靜靜在我臉上流連了一會兒後,聽到他語聲輕微地開口:“有些話我要單獨說給你聽,若你執意等他,今日就當沒有遇到我。”
我眼角一跳:“為什麽?”
他道:“不為什麽。”
我見他神色堅定,在心中迅速地掂量了一下。沈初此刻出現在這裏,一定有他出現在這裏的道理,既然他有話同我說,我便不能将他晾着。至于宋訣……先不管他。
我朝沈初點了點頭,他的眉頭略有舒展,握住我的手便帶我轉出了這條街,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裏,我二人尋到一家尚未打烊的酒肆,叫小二溫了一壺酒,随意落座。
我坐下後,擡眸問他:“你怎地沒有回帝京?”
他擡手将頭上的兜帽撩下來,露出一副清寂容顏。他的模樣同從前也沒什麽兩樣,只是從前的他眼睛裏常含暖意,此時卻仿佛落着一場雪。我出于朋友的關懷将他多看了幾眼,看到他并沒什麽不好,才堪堪放下心來。
他在淡淡酒香中問我:“你希望我回帝京?”
我想了想,淡笑一聲:“我倒忘了整件事都是皇兄為捉慕容铎而設的一個局,想來你也是為了配合皇兄的這個局,才會來給我當這個送婚使。”擡眸望着他,“這樣一來,你如今會在此地,應當也是皇兄交待了你什麽任務。”淡淡道,“若是可以告訴我,便說,不能告訴我,也不必勉強。”
他剛剛舒展的眉頭因我一席話又蹙了起來,将我緊緊看着,問我:“長梨,你為什麽這樣想?”
他的語氣有些受傷,讓人聽了怪不好受的。我抱歉地看他一眼,道:“對不住,你也知道我向來心直口快。其實我并不介意被蒙在鼓裏,也不介意被當成棋子,做人麽,難得糊塗,你也不要為此自責。”
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仍是那副受傷的語氣:“我從不曾将你當成棋子。”
我柔聲道:“好,我知道你沒有那樣的心。”又道,“對了,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說吧。說完了你随我回我下榻的地方,明日便跟我們一起去肅州。”
卻見他眉間一涼,道:“‘我們’?這個‘我們’裏,可包括宋訣?”他的聲音裏多出森森的冷意,“你的心裏,現在可是只有宋訣?”
我問他:“我的心思你便看得這麽明白?”
他一頓,随後于唇角勾出蒼白的一笑,語氣卻恢複如常:“也是,宋将軍對付女人向來都有一套,何況是你這般單純的心思。随便什麽人給你點甜頭,你便以為他是對你好。長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一個人好,他為什麽對你好,你可曾想過要去分辨?”看我一眼,眼神裏不知是同情,還是無奈。
我覺得他這番話不像是在客觀陳述一個事實,而有些像是在表達別的意思,我想了一會兒問他:“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我傻麽?”
沈初道:“……”
店小二剛剛将溫好的酒擺上桌,就被鄰桌的客人喊去算賬,那桌客人一走,這酒肆裏便只剩下我和沈初。
我撫摸着手腕上宋訣買給我的珠串,隔了一會兒開口:“我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對我好,可是他對我的好裏面,哪怕放了一點真心,我都覺得自己并沒有什麽損失。沈初,你可知道,我以前從沒有做過錯誤的決定,可那卻并不是因為我英明,而是因為我從來不做決定。不做決定,就不會犯錯,盡人事聽天命,大約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做得好。但,有的時候……”我透過酒肆斑駁的木門向外望去,原本還喧嚣熱鬧的涼州城,在夜色的侵吞下,忽然蔓延開一片極凄冷的荒蕪。
我接過沈初遞來的酒杯暖手,握緊它:“沈初,有的時候,我需要一點點溫度,可以讓我不那麽冷。”
捧在手心的酒盞極為溫暖,可那溫度卻無法抵達指尖,沈初的話在我的心上激起一陣漣漪,他說:“長梨,有人以為喝酒可以禦寒,殊不知酒力一過,會更覺得冷。”
我一時又陷入沉默,隔了會兒才道:“宋訣不是酒。”輕聲呢喃,“宋訣是我喜歡的人。”
琥珀色的酒水從沈初的杯子裏灑出了一點,我忙摸出帕子遞給他,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握住帕子,卻将我的指尖也一并握上了。
我看了懸在半空的手一會兒,又看向他的臉,提議:“你現在是不是應該松開我,好拿帕子擦一擦你的袖子?”
他的力道卻收得更緊,目光裏多了些熱度:“長梨,宋訣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我看了他大半天,将手抽出來,道:“你方才說你有話要對我說,難道就是這件事?如果是這件事,我就當你跟我開了個玩笑。”說着笑吟吟地将手邊的酒盞倒掉,“你看,給出去的心,就像是這杯灑出去的酒,收不回來了。”又轉移話題道,“對了,你是怎麽找到我的?若是偶遇,那也真是巧。”
他望着桌子底下滲入青磚中的酒水怔了許久,總算回過神,看向我,神色雖然顯得有些頹然,卻絲毫沒有被拒絕後的狼狽:“我今日下午在映雪樓等人,偶然看到你與宋訣進了對面的悅來客棧。”
我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又問他,“你在等什麽人?可曾等到他?”
他修長的手指摸着紋理粗糙的酒盞,破碎的情緒三兩句話間已然收斂很好:“我與他約好了今日午後在映雪樓相見,只可惜他沒來。”又道,“他以後也不會來了。”
我安慰他:“你等的人失約于你,一定有他失約的理由,說不定他遇到仇家追殺,被幹掉了呢。”說完之後意識到這句話并不能安慰他,登時有些尴尬,支吾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希望你等的人能夠逢兇化吉,趕來與你相見。”沒有忍住,又好奇地往前湊了湊,“你等的人,可是個姑娘?”
他擡手斟酒,寬大的衣袖下,手指修長。
我看着他執起酒盞,一口飲下。他的喉頭有酒水經過之後的沙啞:“若我說是姑娘,你能自在一些,就當他是個姑娘罷。”
一壺酒飲得差不多,沈初擲了一錠銀子在桌上,便起身離開,我随在他身後,問他:“你真不與我一起去肅州?”
他在街畔一座宅院的門前停下腳步,回頭看我:“長梨,我今日本想問你願不願意随我回京,如今看來這個問題也不必問了。我在涼州還有些事需要善後,便晚走幾日。今日就此別過,不過……”
宅院門前高懸的燈籠落一些光在他臉上,他垂目看我:“若你中途改了主意,可以到任何一個商驿,告訴主事之人我的名字。無論我在何處,都會去接你。”
我望着他定定地點頭,道:“沈初,你其實可以不必對我這樣好,我……”
話未說完,就被他拉到懷中,正要動,便聽他的聲音落在頭頂,含着笑,像是往香爐中添了一匙蘇合香:“只是一個擁抱,你都吝惜給我嗎?”
腰間的力道收緊,環繞我的淡漠的檀香味道讓人有些失神,仿佛帶我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座禪寺。
老實說來,那幾年的山居歲月雖然緩慢悠閑,卻有些無聊。所以自從我認識了沈初,但凡聽說他來寺中靜養,都會行過九百九十九個臺階,到大佛殿後面的菩提居尋他聊天,現在想想,那時候我其實挺喜歡他,他的談吐長相都出類拔萃,只是何故沒有愛上他,卻是一件讓人捉摸不透的事。
如今想想,我還是挺懷念那一段光陰,只是諷刺的是,我每日沐浴香火,卻仍深陷紅塵,心上的塵埃雖然被掃得幹淨,卻又常年地刮起一陣風。有時候吹來一片落花,有時候又吹來一場大雪。
我的神智在他溫暖的懷抱裏越來越模糊,就在我努力一把想将他推開的時候,他卻先一步松了力道。
我将肩頭的風氅緊一緊,退開一步,覺得有很多話想跟他說,結果半天才擠出一句來:“你多保重啊。”
與沈初在街頭分開,我的心一時空落下來。
漫不經心地走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去哪裏,只好攔下一個行人問雁子坊怎麽走,剛要沿着他指點的方向去,就聽到宋訣的聲音:“岫岫?”
我轉身看到男子立在身後不遠處,臉上立刻露出喜色,小跑着過去:“宋訣,原來你在這裏,我方才……”看清他的神情,不由得一愣,問他,“你怎麽了?”
他看起來倒也不像是生氣,嘴角還挂着若有若無的一抹笑,只是一雙眸子本就有些冷清,此刻更是仿若寒潭。
他嗓子涼悠悠地問我:“去哪兒了?”
我想起沈初讓我對他的行蹤保密,遂扯出一個笑,道:“沒去哪兒,就是不小心跟你走散了,一時找不到你,就在街上逛了逛。”
他一挑眉頭:“不過隔了一條路,便走散了。”評價我,“你好大的本事。”
我讨好地挽上他的手臂,笑得小心謹慎:“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他眉挑得更高:“還有下次?”
我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心裏有些不滿,可是語氣卻随時保持謙卑,以免他炸毛:“我錯了,我以後再不在你跟前走丢,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凝眉看了我一眼,将我的手拂開,丢下一句話就自顧自往前走了:“逛街都逛到酒肆去了,看來你雖然走丢,心裏卻一點兒也不着急。”
我愣了,擡起袖子嗅了嗅,因嗅到一絲酒氣而有些膽寒。
遂認真地請教身畔賣烤地瓜的大娘:“大娘,若是你惹自家官人生氣了,你會怎麽辦?”
大娘一邊包了兩個烤地瓜,一邊絮叨:“你家官人已在這條街找了你三遍,你說他能不急嗎?”說着将烤地瓜往我懷裏一塞,大氣道,“賣剩的,拿回去給你官人吃吧。”
我小跑着跟上宋訣,問他:“這位客官,香噴噴剛出爐的烤地瓜,可要來一口?”
他淡淡戳穿我:“分明是賣剩的。”
我繼續笑嘻嘻道:“賣相這麽好,怎麽能是賣剩的呢,來,我喂你。”
他扶額:“……”
大約是我态度良好,他雖然拒絕了我的烤地瓜,卻并沒有再同我置氣。
将我的手往掌心裏一捉,握牢。
每次他牽我的手,都令我覺得很受用,不由得往他身邊縮一縮,再縮一縮。
結果第二****就傷寒了,只覺得頭重腳輕,十分迷糊,好在宋訣昨晚為了看卷宗而睡在了書房,并不曉得我身體抱恙,否則出發首日,便為他多添一樁煩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我裹在被子裏,對墨香千叮咛萬囑咐:“聽好了,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宋訣,否則。”我想了想,道,“否則,我就把你扔在這裏。”
墨香跟着宋訣,就是想在行軍途中留意着能不能尋到她的夫君,我說将她扔在這裏,對她而言無疑是一大打擊。
她知趣地服從了我的命令,卻逼着我喝下了一大碗姜湯。
我在床上趴了半天,覺得到了出發的時候,就讓墨香扶我出去看看,她不知從哪裏翻出一件極厚實的袍子,将我實打實裹好,我想了想,又指點着她找出很久不用的胭脂水粉,往臉上抹了厚厚一層,抹好後感覺很滿意,問墨香:“這樣是不是顯得我的臉色很好?”
墨香看了我一會兒,不知何故,這三個字說得有些艱難:“嗯,極好。”
行到前院,看到晨光微現中,黑發紫衣的男子正立在一處指揮人馬。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身上的軍服很合适,将他襯托得既潇灑又端肅。
我望着他恍了會兒神,正開口吩咐墨香:“去問一問幾時出發,如果不急的話,我們先……”
就見他朝我走來,行在我身邊立定,将我看了一會兒,問墨香:“今日是你幫她梳妝的?”
墨香垂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我咳一聲道:“是我自己。”又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宋訣望了我半晌,道:“你突然自己梳妝,我有點不适應。”說着,就擡手往我的臉上送。
我一個閃身避開他,道:“你不要破壞我的妝容。”
他将手從半空收回,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瞧他神情,并沒有發現我身體的異樣,只聽他問我:“吃過飯了嗎?一炷香之內我們便出發,出發以後,要有很長時間吃不到熱飯,保不齊還要餓肚子。”
我道:“這麽可憐啊,那我再去吃一點兒。”
他道:“……”
我不能同他多交談,否則容易露出馬腳,說完這句話,就踱步退回房間,此時腳步已經輕得要飄起來,頭腦也極昏沉,又聽他在身後閑閑吩咐墨香:“下次殿下若想自己梳妝,一定要攔好她。”
我一個趔趄,幾乎要在風中摔倒。
清晨離開涼州,取人跡罕至的山路行軍,夜幕時分在山谷處稍作休整。我十分佩服自己的毅力,在馬車中颠簸這麽久,竟然沒有暈車,說明我的身子骨還是比較争氣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在發燒,大半時間都在犯迷糊,沒有精力去暈車。
支好帳篷以後,我申請與墨香同住一頂,卻沒能取得成功。
在宋訣跟一個副将在另一頂軍帳中商量路線時,我走出帳篷象征性地活動筋骨,本來身子已經極倦,可是想到他今日無意間說我平常比較活潑,今日卻有些安靜,決定還是應當做做樣子,以免他擔心。
我合計了一下,覺得可以繞着帳篷走一圈,這樣宋訣回來看我睡下,我就能告訴他我是散步散累了。墨香已在偷偷熬藥給我,不出幾日,應當便養好了,我不想因這樣的小事就驚動他。
後來想想,那個時候的自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逞強,也許是想讓宋訣看到,他喜歡的人是個堅強的姑娘。
西北一帶多萬仞高山,天高地遠,群山連綿。
周圍是無邊夜色,山谷中空氣清淨,我雖拖着病體,走了一圈倒也覺得舒适。
不敢走遠,就在距離大帳不遠的溪流旁洗了一把臉,正拿出手帕仔細擦幹,忽然覺得耳裏有什麽聲響在一瞬間灌進來。
那聲響初始時似包羅萬象,嘈雜淩亂,而後,才有一個人的說話聲逐漸清晰。
我恍惚半晌,想到自杜菸那裏聽說過一種仙家的術法,能将自己的魂念借給別人,可以讓對方擁有同自己完全同步的體驗,不過她術法不精,只能勉強将五感中的一感借給別人。
但是,我此世為人,已與仙家早無瓜葛,此刻又是誰突然對我施以此法?
抑或是我神經錯亂,出現了幻覺?
我蹲在溪畔的草叢裏,分辨出正說話的是我認識的嗓音,語調雖然陌生,卻雅致如在念一篇辭賦華美的文章。
“在世為人,誰都有欲望,有的人要的多些,有的人要的少些。你說,她的這一世,只要一個我,是要的多了,還是要的少了?”
與他對話的那個人大約是不想被我知道他是誰,而刻意将自己的聲音抹去,所以,我只聽到方才那個男子的聲音。
“你問本君嗎?本君欠她的,自然不能讓別人來還。你告訴天界那些人,不必來管本君的閑事。本君要的人,何時還需別人答允?”
聲音如同珠玉,優雅而擲地有聲:“她的這條命,早就不再與天界有任何瓜葛。”
語氣涼下去一些:“即便本君對她無心,也不容誰跑來打亂本君的局,本君一定會護她周全。”隔了會兒又輕笑一聲,“真相?她不會知道真相。”
天地都靜寂,我屏息凝神地聽着他的話,覺得腦子有些空。
良久,我問自己,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我認識的宋訣?若真是宋訣,他又緣何與仙界有牽扯?他口中的她究竟是不是在說我,而他的真心又到底是什麽?又苦澀地一笑,休說是真心,他對我到底有沒有心,聽他那意思都并不好說。
我撐着額頭站起來,卻覺得眼前一黑,就那樣失去了知覺。
夢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到底什麽才是貪欲?
我遇到宋訣,不知道他到底會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卻在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希望他能夠喜歡我,大約這就是貪欲了。當然,不管我是不是他喜歡的姑娘,他已經決定跟我在一起,照理說這份貪欲應該得到滿足,可是我卻希望他是因為喜歡我才同我在一起的,這比之方才提到的,情節就嚴重了許多。
他方才說要護我周全,其實還挺讓人感動,可是想了想又覺得有些傷心。人都已經是我的了,我還會難過傷心,就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
醒來的時候,首先入目的是帳篷的頂,手邊點了個小香爐,在冉冉沉香中,男子在我邊上撐着手打盹,黑色的發絲不經意落到我的鼻尖,惹我微微發癢。
我看着他睡顏清俊,有一些難過,想要抹眼淚,卻堪堪忍下了,他睜開眼睛看到我,閑閑伸手搭在我的額頭上,蹙眉道:“怎還燒得這樣厲害?”為我掖一掖被子,捉住我的手沉聲道,“岫岫,墨香說你自今早開始,身體便不舒服。告訴我,為何忍着?”
我将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側過臉道:“我并沒有在忍。”極力淡聲道,“宋訣,我其實還好,你不必為我擔心。”
他沉默了一會兒,正要開口,我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對他道:“我還想再睡一會兒,你在這裏,我有些不大自在,而且,傷寒有可能會傳染,你還要帶兵,不能待在這裏。”
他道:“你讓我走?”
我從被窩裏坐起來,道:“我忘了,帳篷都是分配好的,我去墨香的房将就将就……”
他想将我按回去,我卻保持下床的動作與他僵持,他的眉頭蹙得更緊,問我:“岫岫,發生了什麽事?”
我輕咳一聲道:“不過是生了病,心情不佳。我怕同你會吵架,還是去墨香那裏将就一晚。”
他凝起眉壓着我沒動,眼中黑白分明,情緒卻很淺。又見他修長手指卻執起手畔的一盞青瓷茶杯,動作雅致,聲音響在夜色裏,輕得像是怕驚動什麽:“你的确不對勁。”
說着将茶杯舉到我面前,我沉默将茶盞接在手中,小心避開他的手指,聽他道:“我不急着問你發生了什麽,你也不要急着避開我。你這樣避着我,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害怕?我想問他:你也會害怕嗎?
将茶水飲了一小口,探身放回桌畔,身子收回的時候,被他用手穩住。
他将我拉入懷中,聲音在黑夜裏如香氣散開:“若我做了什麽不好的事,你便告訴我,沖我生氣也可以。我在這裏陪着你,陪到你氣消為止。”
我抽了抽氣,啞聲道:“宋訣,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想要狠心離開他,卻不由自主地往他懷中埋更深一些,我重複着方才的話,“你做的很好,很好很好。”
我從他的身上離開一些,手抵在他的胸口處,呼吸因發燒而有些急促。
我的目光從他不笑時也微微上挑的嘴角,移到了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瞳仁裏有我的倒影。
眼前的這個人,是我在塵世的執念,如果有可能,我不願同他分離。
我輕道:“宋訣,我曾偷偷地想,以後我們的家,要建在有水的地方,院子裏要種很多的花,花徑的盡頭,就是我們的新房。我還要造一座白玉的亭子,有紫藤花大片大片的開在頭頂。如果有可能,還想要一個寬敞些的畫室,最好能放一張大床,如果我和你吵架,将你從卧室趕出去,你也不至于沒有地方住……”我摸着他的眼睛,問他,“你覺得好不好?”
他道了一聲好,唇就落下來貼上我的嘴角。我閉上眼睛,手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
我想,日後自己難保不會想他,所以一定要将他吻我的味道牢記在心裏。
只可惜身體狀況不佳,頭腦也不怎麽清明,只記住了他舌頭滾燙,記住了他呼吸熾熱淩亂,其餘的,則全都含糊成了一團。
一夜缱绻,似舊故的一個夢。
第二日不等晨光照入山谷,我便換上一身偷來的男裝,拿着從宋訣那裏摸來的腰牌,對守夜之人扯個謊,離開了大營。
昨夜,我趁着宋訣睡着,在帳中點了一根迷香,當然,我自己早于事先吞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