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3)

藥。

其實,我本來未曾想過要不告而別,覺得既然要離開,便應該将自己離開的前因後果講個清楚。可是提筆面對紙箋時,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總算逼着自己開了個頭,轉念又想,這世上所有的告別,都不過是個形式,這封信寫不寫,都無甚重要,就算要寫,也應當簡短一些。于是将之前的作廢,提筆寫下一句話:“我走了,不要找我。”看了兩遍,覺得這樣簡短,果然還不如不寫。

最終,那張告別的信被我揉爛扔在桌子底下。

這一路上,我走得有些艱難。

我雖然決絕地離開了宋訣,對于離開之後的事卻全無計劃,雖然帶夠了盤纏和幹糧,可是在走到有人的地方之前,我其實并沒有自信能夠保護自己,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又加上我認路的本事不濟,腳程也慢,直到磨破了一雙鞋,露宿了好幾個晚上,才總算抵達一座城。

這幾日,宋訣沒有追上來,也沒有派人追上來。

正在不知是該為這件事高興,還是該為這件事難過的時候,便在城門處看到了貼有我畫像的官榜——沒有提我的身份,只是說要對提供線索的人,重金懸賞。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髒亂的衣衫,又看了一眼磨破了腳趾的鞋子,又對照了一下畫像,覺得此時縱然有人見到我,也未必能夠認出我。

可是作為長久之計,我卻也不該獨自在街頭游蕩太久。将淩亂的劉海揉得更亂些,我拉了一個湊熱鬧看皇榜的人問道:“大哥,請問最近的商驿在何處?”

沈初掌管商道,有商道的地方,便有沈家的驿館,他說過我可以去找他,雖然只憑他的一句話,便當真跑去找他,顯得有些厚顏輕浮,可是想想自己如今可以依靠的人也只有一個他,便也顧不得什麽輕浮不輕浮。

被我攔下問路的人有些嫌棄地将我的手拂開,道:“哪兒來的小乞丐,走開走開。”

幸而身側有熱心百姓告訴我:“小兄弟,你若找沈家的商驿,就沿着這條街走。”

我抱拳謝過,沿街緩緩行去。

腳趾磨得有些出血,走起路來便有些難受,好在地方不遠,我來到驿館,只報了沈初的名字,便被夥計迎到會客室,那小夥計也不問我的來意,只道:“小的已差人去請當家的,客人先在此處喝杯茶等一等。”

我忍不住問道:“沈初就在此地?”

眉清目秀的小夥計道:“客人來得巧,當家的這幾日一直在城中,原定昨日離開,結果有個商隊在途經此地的商道時出了些岔子,當家的只好留下處理,此刻當家的應當是在晚晴樓宴客,趕回來只需一炷香的時間。”

結果,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沈初就回來了,一進門,就直奔我面前。

我一擡頭,那個白衣白袍的影子已經到了近前,黑發如墨,将他棱角勾勒得清雅端正,我含笑喚了一聲沈初,卻見他神情一痛,問我:“才幾日不見,怎成了這副樣子?”又冷冷責問身畔的小厮,“沈家的待客之道,我尋常是怎麽教你們的?她這副模樣,你就讓她這樣等着?”

那小厮耳根一紅,道:“是小的疏失了,小的已差人準備了房間,這便帶客人過去。”

沈初道:“不必了。先下去。”

待那小厮退下去,我才從他身上收回目光,對沈初道:“其實他方才也勸過我去房間休息,只是我想先見到你,才留在這裏等候。”

他蹲下身子,道:“那也不能就這樣将你放着不管。”說着,已握住我的腳腕,将我的腳擡高些打量,問我,“還能不能走?”

我把腳往後收了收,道聲:“無妨的。”

他卻穩住我的腳,将我的鞋子脫了下來,道:“腳都磨成了這樣,竟還說無妨,你是當真無妨,還是在逞強?”手上輕輕用力,道,“長梨,在我面前,痛了就說出來。”

我抽了一口氣,望着他愣愣地點頭,道:“唔,其實,也并沒有很痛,只是,有一點點痛罷了。”

他長身立起,手從我的腰上環過,不容分說地将我抱過去,低聲道:“帶你去房間。”

我嘗試拒絕他的好意:“那個,我已經好幾日沒有換衣服,瞧你這身還挺貴的,別再被我弄髒了,弄髒了,現在的我可賠不起……”

他淡淡打斷我:“弄髒了,便幫我洗,又不是什麽大事。”

我默了,道:“如果我說我不會洗衣服呢?”

他垂目看我一眼:“那就做些別的事來彌補,長梨,弄壞的東西并不是說只能以等價的東西來還,你還可以試着去讨好債主。”

我腦子一抽,問他:“可是我怎麽才能讨好你呢?”

他眼睛裏含笑:“很簡單啊,吃我的用我的,将我的都當成你的,不要跟我客氣。”

我想了半天,看着他:“你……”評價道,“可真容易讨好啊。”

他只是将眼睛彎了彎,沒再說什麽。

很快,他抱着我跨入一個房間,将我在床上放好,吩咐人拿熱毛巾過來,幫着我仔細将臉擦幹淨,又扯下我的襪子,幫我在腳上塗了些傷藥。

他一個大男人幫我做這些,非但沒有覺得害羞,動作還極盡優雅娴熟,倒令我覺得有些臉紅。

望着他幫我上藥的動作,我失了失神,想象着如果是宋訣,他會不會這般待我……一想到宋訣這個名字,心裏便隐隐作痛。

正在這時,聽沈初漫不經心道:“從前日開始,西北的所有城邑便都貼上了你的畫像,我最初看到時還有些納悶,當時你被人從慕容铎的府中劫走,他都沒有聲張,想來是怕有心之人知道你流落在外,再威脅到你的安全。如今的情況同那時一樣,他反倒欠了些謹慎。”聲音輕輕的,卻撥動了我心中的一根弦,“不曉得他是破罐子破摔,還是真的窮途末路。”

他說完這句話擡頭望着我:“長梨,你這麽離開他,可會後悔?”

我的手握緊了身下的床單,緩了片刻,道:“能不能不要提他,我來你這裏是想安靜幾日。”将已被他處理傷口的腳收到床上,抱膝道,“我有一些在他身邊想不明白的事,想在這裏想一想。”

良久,聽到他“嗒”地一聲将藥盒放在手畔的桌案上,輕道:“好,你可以慢慢想。”

聽他說完,感覺身邊多了份重量,一轉頭就看到沈初已自我身邊坐下,一雙眸子如三月的天空一般清明。

他随意穿了件白衫,外面也只是随意罩了件袍子,瞧着卻極舒服。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裏,時常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随意,從我見到他的第一日,他便是一副從容有度的樣子,不曾有什麽失态,我和他認識的時間也不短,可是記憶裏,卻從不曾見過他大亂起來是什麽模樣。做人做的如他這般,也是一種本事。在這件事上,我極佩服他。

他在我床邊坐了一會兒,細細盤問我這幾日是如何過來的,我簡單答了他,大約偶然流露出倦色,他便扶我在被窩中躺了,臨傍晚的時候才喊我起來陪他用餐。

我許久沒好好吃過飯,一捧上飯碗,就恨不得将臉埋進去。我只顧着狼吞虎咽,聽他在我的旁邊輕笑一聲:“你慢一點,別光顧着吃飯,菜也要吃一點。”

我含糊應了一聲,仍舊埋首扒拉米飯。

吃得猛了,米飯卡在喉嚨,他及時從對面遞茶水過來,語氣裏有些無奈,也有些寵溺:“怎麽跟個孩子一樣,沒有人跟你搶。”

由于我吃得太投入,将筷子放下以後,才注意到擺在沈初面前的米飯幾乎沒有動,在我“兩耳不聞身外事,一心只啃豬肘子”的時候,他沒幹別的,就撐着手在對面看着我——饒有興致地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你怎麽不吃飯,這樣看着我?”又道,“看人吃飯有什麽意思?”

他仍保持着撐手的姿勢,薄唇勾了勾:“普通人吃飯沒有看頭,美人吃飯,就很有看頭。”

我從懷裏摸出小鏡子,遞到他面前,他面上微現疑色,瞟了那銅鏡一眼:“給我鏡子做什麽?”

我道:“日後你吃飯的時候,可以在對面立一面鏡子,這樣你便每天都能看到美人吃飯,每天吃飯的時候,都很有看頭。”

他眸色一頓,随後笑了聲:“你這是在恭維我長得好看嗎?”

我看他一眼:“不是恭維,你要對你的容貌有信心。”

他道:“哦?”眼裏笑意更深,讓人看了如沐春風。

沈初這副模樣,不笑的時候顯得有些出塵脫俗,讓人看着他一毫邪念也不會生,可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就立刻不一樣了,尤其眼角那顆淚痣,更為他平添一些動人韻味。

我心裏一動,慌忙起身,起得猛了,只覺眼前一黑,與此同時,身體又感覺到一絲異樣。

沈初的手及時扶好我,聲音顫了顫:“長梨——”

我撐着他緩了半晌,沖他搖搖頭道:“我不妨事,不過是起得太猛,下次注意。”

他卻有些緊張,立刻扶我到房間,道:“我去差人喊大夫,你先躺着。”

我還沒說不必,他已急匆匆跨出房間,我頓了頓,起身去将房間門仔細關好,好确認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抹異樣。

果然,是來了葵水。

月事前後,總要有些小病。前幾日身體不佳,只怕也是來葵水的先兆。

沈初帶着大夫過來的時候,我已在床上躺好,将被子蒙過頭頂,聽到他的聲音隔着被子傳來,有些遠:“長梨,起來讓大夫瞧一瞧。”

我有些羞怯,悶聲道:“你讓大夫走吧,我一點事都沒有,真的。”

他安撫我:“不過是讓大夫看一看臉色,把一把脈,你又何必緊張?”

我堅守堡壘:“我……其實得了不能看大夫的病。”

他默了一會兒,無奈道:“哪有這樣胡來的病?”

那大夫也輕咳一聲,聽聲音竟是個年輕人,年輕大夫道:“咳,姑娘不願露臉也無妨,只是煩請姑娘把手伸給在下,讓在下看一看脈象,也不枉來這一趟。”

我隔着被子道:“不麻煩先生了。”

床邊有誰坐了下來,從被子裏找到我的手,将手臂拉一截出來,示意那大夫:“勞煩先生。”

我試圖将手縮回去,卻聽到極輕的一句責備:“長梨,莫要胡鬧。”

我的手立刻老老實實地停在外面。

大夫道:“冒犯了。”說着,就有三根手指分別落在我的關脈、寸脈和尺脈處。

片刻之後,大夫的手收回去,對沈初道:“請公子借一步說話。”

沈初起身,同他走到一邊去,我蒙在被子裏,也聽不大清二人說了什麽,只隐約聽到大夫提到補血養氣、紅棗、生姜之類的字眼。

待聽到沈初送大夫離開的動靜後,我才掀開被子換氣,誰料沈初只将大夫送到門口,便又關門折了回來。

他在我床邊的圓凳上坐好以後,含笑看我:“我當你為什麽這麽不聽話,原來是為這個。”

我抖着嗓子問他:“那大夫都跟你說什麽了?”

他為我掖了掖被角:“自是跟我說了你的病因。”我立刻緊張地抓住了床單,見他臉上笑意更深,正在我擔心他說出什麽冒犯的話來時,卻聽他淡淡道,“不過是氣血不足,又加上風寒,好生調養幾日就好了。這些日子,你便不要到處走動,記得多喝些熱水,若是覺得腹痛,就告訴我,或者讓下人熬些紅糖水。”手搭在我的額上道,“眼下倒是不怎麽發熱,藥物也不必用,你只需好生養着,什麽也不用擔心。”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總覺得他好像知道了什麽,卻又表現得什麽都不知道。

雖說我的臉皮不算薄,但也還沒有厚到被一個男人知道自己來了葵水還可以若無其事的境界,我生怕被他看透了我的尴尬和緊張,卻在他坦然的态度下漸漸放松下來。

這幾日,從膳食到起居,我被沈初照顧得無微不至。以前月事期間常有腹痛,此次竟沒那麽厲害,想想近日的飲食,常常有當歸羊肉湯或者人參炖烏雞,都是些溫補的菜色,竟比我在宮裏的時候用得膳食還好一些。我雖對沈初表示自己并沒有那樣矜貴,他卻仍舊待我慎之又慎,讓我很是惶恐。

我有些無奈,在他端參湯進來給我的時候,玩笑道:“若我習慣被你這樣照料,日後一點苦也受不得,可如何是好?”

他垂頭将參湯的熱氣吹散,盛了一匙到我嘴邊:“那便留在我身邊,永遠不讓你受苦。”

我怔在那裏,聽他道:“愣着做什麽,張嘴。”

我咳一聲,道:“我自己來就好。”

他低聲道:“我來。”

我只好由着他喂我吃下小半碗參湯,直到我表示再也吃不動,才被他放過。

喝完參湯,沈初帶我去後園看荷塘夜色。

夜幕鋪開,月上中天,驿館後園的荷塘邊,有幾層石階通往水面,我放完一盞河燈,挪坐到石階上,望着幽幽一盞蓮花燈緩緩飄入荷葉深處。

尚不到時節,滿目只見荷葉田田,不見芙蕖盛放,多少有些寂寥。

我對沈初道:“千佛寺的放生池也有許多荷花,每年一到七月,就會開得很熱鬧。你還記不記得?”

他古潭般的眸子看向我:“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那天,你帶着我在放生池轉了三圈,我以為你喜歡那裏的風景,結果你只是沒有找到路。”

我默了默,語重心長道:“這件事你還是忘了好,記性好有的時候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眯了眯眼,良久後,才問了我一個無幹的問題:“這麽多天了,你一次也沒有提起宋訣,你是打算将他忘了,還是打算再忍幾天?”

這個問題他應該早就想問,只是在乎我的情緒,才一直忍到今天。

我對受他這番盤問早有準備,可是聽到宋訣這兩個字,卻仍然感到些猝不及防。

我望着水面的蓮葉失神了半晌:“你不問我為什麽離開他投奔你麽?”

他從我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水面:“自然是因為他做了讓你傷心的事。”

蓮葉間,停了幽幽一盞蓮燈,微光在水下輕輕晃蕩。

“大約并不是他傷了我的心,而是我自己突然對自己沒了信心。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麽?從各種話本故事中總結一下,凡沾染了這個詞的人,總要面臨兩難的選擇。在面臨兩難時,如果一個人二話不說選了****,那麽這個人大抵是個情聖,可是,一般而言,一個人選擇了當情聖,他就喪失了當英雄的機會。比方說宋訣吧……”

我理着衣袖,語氣淡淡:“當時皇兄要将我嫁給慕容铎時,他的表現未免有些奇怪。他那樣的人,敢單槍匹馬闖入敵營,敢兵臨城下從容飲茶,在金銮殿面對皇兄不戰的決定時,竟然會自亂陣腳,锒铛入獄,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當時不過是在演戲。一直到我嫁給慕容铎,他才将這場戲演完。我不疑他的真心,卻疑惑另外一點。千秋功業和兒女情長,于他而言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我抱膝望着滿天繁星,幽聲道:“而我自己,在國家危亡之際,也沒有想過要通過他的庇護得到茍安。今天的我想想,我選擇下嫁慕容铎,并不是出于皇兄逼迫,而是出于我的本心。”苦澀道,“沈初,你說。我對他,對我自己,都這樣沒有信心,這段感情又該如何維系?我們兩個之間,本來就存在這樣的裂痕,不是努力就可以彌補。縱使彌補了,可就像是摔碎後又複原的瓷器,縱然它的外觀跟從前沒什麽兩樣,可是當你看到它,還是總會去在意它碎裂的地方。”

手搭在眼睛處:“在他的身邊,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怕他不愛我,怕他愛我卻愛得不深,我還怕這只是他給我的一個夢,是他為喚作雲岫的姑娘織的一個夢。沈初,我這樣害怕,他卻不知道。他為什麽不知道?”

我搭在眼睛上的手被誰緩緩拉下,眼前一雙黑眸倒映出我的影子。

四下靜寂,天上一輪清月冷冷,遍灑銀輝在黑牆青瓦上。

沈初将我的手握住一直沒有放開,又擡起另一只手拂過我的眼睛,良久,輕道:“那便将他忘了,你若忘不掉,我可以幫你。”

我的心一顫,他的唇已經覆下來。

他溫熱的手緊緊扣在我的指間,溫柔地用力。

月夜荷塘,翩翩公子,原本應該很美好,而我卻直想哭。

眼淚的味道,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味,也不知到底是什麽滋味。

我哭着推開他,狠心道:“沈初,我不想招惹你,你也不要招惹我,我們兩個如果有一點可能,我又怎麽會喜歡上宋訣?今生已負了一個人,我不能再負另一個人。你原諒我。”

我起身逃離,卻被他從身後卷入懷裏,他将我緊緊抱住,聲音隐忍:“長梨,宋訣是你的錯誤,不代表我也會是你的錯誤,你不給我機會,卻讓我原諒你,豈非自私?”将我往懷中收緊一些,“長梨,你給我一個機會,我還你百歲無憂。”

清涼月光,落在千家萬戶的屋頂。

有風趁寒夜靜寂,掀起寬袍大袖,我體寒氣虛,此刻只覺透骨生涼。

沈初的手箍緊我,不讓我有逃脫的機會。

我陷在他懷裏,吸了吸鼻子:“沈初,你明知我這幾日在為宋訣傷心,卻還要對我說這番話,你這算不算趁人之危?”

他擁緊我,不給我們之間留一絲縫隙,平日看他是個溫文爾雅的文官,力氣竟不輸宋訣這個武将。

他道:“正常男人,在看到自己喜歡的女人傷心的時候,都喜歡趁人之危。”

我繼續吸鼻子,悶聲道:“你們男人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

他的臉埋在我的頸窩,聲音低沉:“你也可以理解為,是情之所至。”說完喚我的名字,“長梨,你就當那個喜歡宋訣的雲岫已經死了,現在的你,只需做長梨,做那個被我喜歡的長梨。”

我為他的這句話怔了一會兒,苦澀道:“是,喜歡宋訣的雲岫已經死了。可我卻不知,長梨的心到底在誰那裏。”握了握冰涼的指尖,在他的懷中仰望天邊寒月,“也許這一生,都不會知道她的心在誰那裏。”

身後的那個懷抱微顫,卻将我擁更緊:“能不能把心給我,你總要試一試。”像是懇求,語氣有些無助,“長梨,你試一試,好不好?”

我的堅守在他的無助面前有一些潰散,他在我愣着的時候,伸手将我的身子扳到他的面前,重新将我按進懷中。我貼緊在他的胸膛,聽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有一些難過。可是是為自己難過,還是為他難過,卻有些分不清楚,只是這數日來的委屈傷心,這一刻,在他的面前,忽然不想再深埋在心裏。

我擡起手将他胸前的衣服抓緊,望着他道:“好,我試一試。”看到他眸光微晃,又道,“在那之前,我在你這裏哭一會兒,你不介意吧?”

良久,他的雙眸恢複成一片古潭,水面上卻落了一層溫柔月光。

他的大手落到我的頭頂,聲音帶着撫慰人心的暖意:“哭吧,我的小公主。”

我心中繃緊的弦,就在他那句話裏斷得徹底,不一會兒,就聽到自己口中發出幾聲低低的嗚咽,再然後,低聲的嗚咽漸次化為嚎啕大哭。

我邊哭邊想,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放縱自己,既然已經放縱了,不如放縱得更徹底一些。

于是哭了一半停下來問沈初:“有酒嗎?”

沈初果斷道:“你的身子不能喝酒。”

我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後,哭得比方才還要賣力,直哭到身後的廂房亮了好幾盞燈。

住在驿館裏的大都是商人,而且大都急着趕路,我若一直哭下去,一定會有人出來投訴,沈初大約是沒有辦法,極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妥協道:“你等我一會兒。”

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邊抹眼淚邊在河邊石階上坐下,自顧自望着腳下石階,悶悶地抽泣了一兒,就看到一角白色的衣擺在石階上落下,纖塵不染的衣擺下方露出一雙黑色的軟靴。

我側頭看他,他正提壺斟酒,動作極盡風雅。

他的身上偶然會顯出一些本朝的文士作風,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古老意蘊。

我有時候會有錯覺,仿佛他不是二十幾歲的青年,而是活了上百年上千年的世外高人。這個世外高人也許是個道士,又也許是位禪師——在他身上看不到太明确的泾渭。

他将斟好的酒遞來我面前,道:“汲取門前鑒湖水,釀得紹酒萬裏香。花雕酒暖胃,你若真想一醉解千愁,今日盡可放開了喝。”

我接過去一飲而盡,道:“再來一杯。”

他愣了愣,随後唇角一勾,一笑如江南微雨:“好。”倒完一杯之後,卻湊到自己嘴邊,飲幹之後望着我,“我陪你。”

我看了他一眼,責備他:“你怎地只拿一只杯子,不能幹杯多沒勁。”

他滿上一杯之後遞給我,眸光竟已微醺,唇一張一合,道了三個字:“我喜歡。”

我只能委屈地和他共用一只酒杯,一來一回,竟也将那整整一壺花雕喝了個見底。也不知我二人誰喝得多一些,誰喝得少一些。喝完之後再看天上月亮,已經不只一個。我努力一把,站起來道:“天色晚了,回房睡覺。”

一只手将我拉住,提醒我:“你走反了。”

我看了一會兒面前晃晃悠悠的男子,蹙眉道:“你別亂晃,晃得我有點暈。”

他輕笑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分明是自己站不穩,倒嫌我晃了。”

我道:“你說什麽?”

他道:“沒什麽。”扶上我道,“你醉了,我送你回房。”

我将他的手甩開:“你才醉了,你全家都醉了。”将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有些想不起來他是誰,為什麽在這裏,忍不住湊上去看他,臉幾乎湊到他的鼻尖。

他呼吸有些遲滞,良久問我:“你在想什麽。”

我道:“你別動。”說着雙手捧上他的臉頰,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他一會兒,在我打量他期間,感覺到他的呼吸一會兒急,一會兒緩。

我打量得有些久,他忍不住提醒我:“長梨,你這樣看着我,是想做什麽?”

我想了想,把手從他臉上拿開,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臉皮一抖,我道:“回房睡了。”說着就丢下他就往印象中房間的方向走去。

他追上來,将我往懷中一攬,嘆道:“方才搞得我那樣緊張,卻只換來你的一句‘忘了’。”悠悠道,“這世上,能這般擾亂我的心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我道:“謝謝啊。”揉着惺忪的眼,抱怨道,“房間怎麽還沒到?”側頭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帶錯路了啊。”停下來對着他指手畫腳,“你怎麽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啊……”

他聽後将我的手捉住放好,柔聲道:“你老實一點走路,我們才能快一點。”

我哦了一聲,再擡腳時卻感覺腳下一軟,幸好他及時将我穩住,才沒有摔倒。我定了定神,看一眼前面的路,又看一眼他,一種茫然無措的情緒忽然自心頭升起。

在那種茫然無措的情緒中,我不自覺喚出一個名字。

大約是酒力作祟,那個名字剛出口,我已忘了自己喚的是誰,只覺得扶住我的男子手重重一抖。

我渾然無覺,往他身邊一靠,閉上眼睛,疲憊道:“我好累,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那之後的記憶徹底空白,我一醒來,就見到沈初坐在我的床邊,保持一個姿勢定定地看着我。

他仍是昨日晚上那副裝束,衣服上還附有渾濁的酒氣。我撐着額頭坐起來,看到他的臉驚了一下:“沈初?”看到他眼裏的血絲,又驚了一下,“你不是在這裏坐了一夜吧?”

他的眼神恢複了些神采,朝我點了點頭,道:“你昨日大醉,我怕你有什麽不舒服,便在這裏陪你。”

他的嗓子因疲憊而有些沙啞,聽了讓人的心隐約抽痛。

我極其過意不去,看着他衣着單薄,蹙了蹙眉:“你也不怕着涼。”

他只道:“無妨。”

我披衣下床,穿好鞋子問他:“你今日可還有事,沒事的話先去睡一覺好不好?”手伸向他的眉心,揉一揉,“也不知你一個人坐在這裏想了些什麽,愁眉苦臉的。”

他看了我一眼,終于露出個淡笑:“不過想了些今後的事。”又道,“你餓不餓,我先陪你用膳。”

我瞧了瞧天色,道:“時候尚早。你還是歇一歇。”又道,“你若是不介意,便在我這裏躺一躺。”

他的眉頭一動,随後沉聲道:“也好。”

我起身,走到桌子邊倒一杯茶給自己,回頭看他,神色一頓:“你怎麽還傻坐着?”

他看着我:“我以為,你會過來幫我更衣。”

我執茶杯的手一抖,正想說我沒這個打算,就見他理着衣袖,慢悠悠道:“從前在禮部處理文書的時候,也常有久坐的情況,但那時身邊有人伺候着,也沒覺得有什麽辛苦。昨日這麽幹坐一夜,竟有些吃不消……”

不等他說完,我已在一股自責的心态的驅使下走到他身邊,道:“難為你這麽在乎我,為我熬了一整夜。來,我伺候你更衣。”

他薄唇輕揚,乖乖站起。

我先解了他的腰帶,随後又将他的袍子從肩膀處扒下來,在幫他更衣的時候,再一次意識到他有一副颀長的好身材。

我将他的外袍挂在衣架上,見他已在床邊坐好,看他的樣子,似乎在等我幫他……脫靴。

我眼角抽了抽,開口:“你能不能自己……”

他手撐在額上揉了揉:“怎麽覺得有些頭暈?不過是一夜未睡,身體竟然這般不濟,看來……”

我走到他身邊蹲下,麻利地幫他脫了鞋,殷勤地将他塞進被窩,道:“你速速躺好休息,我去幫你找件幹淨的衣服。”

正要離開,就被他拉住手腕,他躺在床上看我:“長梨,在這裏陪着我。”

玉色紗帳中,男子發色烏黑,面容清雅,一雙清眸澈若琉璃,淨白無垢。

我矮身坐在床邊圓凳上,沖他含笑:“好,我不走。”

他唇角不動聲色地勾起,淺淡笑意若有似無,将我看了一會兒,又鄭重地将我的一只手握緊,才緩緩合眼,面上浮現出滿足神情。

過了會兒,聽他輕道:“這幾****安心留在驿館,再過一些日子,我處理完此處事務,便帶你回京。若你不想回京,我們便四處走一走。”又像是讀到我的擔心,添道,“聖上那裏你不必記挂,如今局勢動蕩,西北的軍情要傳到帝京,都需要一番周折,縱然日後聖上知道我先斬後奏,大約也會念在非常時期,不會太與我為難。”隔了會兒,又像是不知當講不當講一般,道,“況且,依那個人的脾氣,在找到你之前,一定不會讓聖上知道你流落在外。”

我嗯了一聲,感到指尖被他收緊,他的語調一貫的清雅溫和,聲音裏卻多了些清寒:“長梨,我不會讓他找到你。”

數日裏,我都躲在驿館中閑散度日。窗外風雲變幻,都不過是身外事。

照理說,每天都悶在同一個地方,總會有膩煩無聊的一天。說起來,閨閣女子為什麽容易傷春悲秋?就是因為太閑。閑坐煮茶、對弈撫琴這類的雅事,偶爾為之,可以怡情,時常為之,就是矯情。将風雅事都做盡,卻發現人生也不過如此,就容易厭世。沈初大約很會把握怡情和矯情之間的度,我在他身邊時,他從不給我無聊厭世的機會。

換句話說,就是他從不讓我有機會閑着。

比方說,在餐桌上偶然吃到一道菜,一時之間相見恨晚,驚若天人,得知是沈初親自下廚,頓時大為佩服,啧啧稱嘆,卻見他勾唇一笑,問我:“想學嗎?”

時光在虛心求學中轉瞬即逝。

又比方說,得知我閑來無事喜歡看書,沈初便領我參觀他的書房。我從書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來,發現竟是極為珍貴的碑帖初拓本。

初拓本妙在字跡清朗,世人皆以為貴,我自然愛不釋手。

他見我全神貫注的模樣,只和藹地告訴我可以慢慢看,便不再打擾我,緩步行到書案旁矮身坐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提起筆在紙上寫起什麽。

我将他書架上的珍本過目完畢,輕腳走到他身邊看他在忙什麽。他從書卷上擡頭,沖我溫和一笑:“你看完了?稍等我片刻。”

我從旁坐下,道:“不忙。”又好奇地撈起他手畔堆了半摞的冊子,竟都是賬本。我漫不經心将那賬本翻了幾頁,卻直瞅得頭昏腦漲,不由得問他:“這樣繁瑣無趣的東西,你是怎麽看下去的?”同情地看他一眼,“我若是懂這些,還能幫你分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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