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可惜我讀得懂詩歌辭賦,卻讀不懂這玩意兒。”
有笑意進了他的眼睛:“其實,這世上沒有比賬本更簡單的東西。乍看上去繁瑣無趣,多看幾遍就能看出其中的條理。”
我有些懷疑:“哦?是嗎?”上下反反複複看了幾遍,終于将那冊子往案子上一攤,“沒看出條理清晰,倒更覺得繁瑣無趣。”
他笑了,示意我:“你過來。我教你。”
我立刻湊上去,說:“好啊。”
湊過去,聽他沉吟一笑:“日後做了沈家的主母,免不了要記這些。”
我看他一眼,虛心地請教他:“我何曾說過要做沈家的主母?”
他回看我一眼,仍然含笑:“不曾。”我心中略有放松,聽他又道,“但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讓你親口說出這句話。”不等我反應過來,就聽他又道,“來,先跟我認認賬。以後你嫁入沈家,便不需我再從頭教起。”
由于他态度過于從容,我竟無言以對。
最終,我在他的親切指導下,從那些繁瑣無趣的賬目中,漸漸看出他所謂的條理清晰來。
誠如他所言,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比賬本更簡單,白紙黑字,入賬支出,全都清楚明白,雖也有暗藏玄機的地方,但只要經驗老道,便一眼就能看透徹。
靠經驗就能看透徹的東西,其實沒有什麽好害怕。
令人害怕的,是那些無論如何都看不透的東西。
我可以拼命努力,去看懂那些暗藏玄機的賬目,可是我要如何努力,才能看透一個人的心?
心裏生了這樣的念頭,突然握着賬本恍惚,耳畔響起沈初沾了墨香的聲音:“可是累了?”
我回神過來:“我還好,你剛才講到什麽地方?賬本包括貨清簿、銀清簿,還有一個是什麽簿來着?”說話間帶出一聲噴嚏,擡手揉一揉鼻頭,“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往來簿……”沈初已随手脫了外袍搭在我肩頭,低聲道:“今日便到這裏,我陪你去曬曬太陽。”又道,“我請了遠近有名的雜耍班子,給你看看熱鬧,此時人也該請到了。”
我心中一喜,立刻将貨清簿、銀清簿、往來簿什麽的忘得一幹二淨:“雜耍班子?可有猴戲看?”
他笑意一深:“有,但今日最好看的不是猴戲,而是獅戲。”邊說邊起身,“如今的戲獅人已經極少,長梨,你很有眼福。”
我的确很有眼福,戲獅人是個姑娘,舞姿如流風回雪,博衣廣袖與獅戲耍的場面,令我回味很久。
托沈初的福,那****過得極快活,幾乎忘了心頭煩惱。
可是晚上躺在床上時,仍然久久不能成眠。一只手臂搭在眼睛上,還能感覺到那濕潤的溫度。
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宋訣。一想到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是我先喜歡上他,又是我先離開他,這其中沒什麽道理。唯一的道理就是,我對他,屬于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就只好離開他。
也許,有一****會在我的心底結痂,無論是想起來,還是提起來,都不會再痛。
可是這一日什麽時候才會來,我不知道。
這幾日宋訣一直在找我,我卻是知道的,沈初雖然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我還是從到驿館下榻的商人那裏打探來許多消息。
這四面的商道全部被重兵封鎖,出城的路上也全設有排查的崗哨,所有女子無論出城進城,都要細細受到盤問,客棧自然沒有幸免,我有些納悶,不知沈初是怎麽做到讓這座驿館免遭排查的,更加想不明白的則是,宋訣這樣大張旗鼓地尋我,究竟是想幹什麽。
雖說礙着我的身份,他找我也是應該的,可是想想從前,我和慕容铎大婚的那一天,他都一直耐着性子等到洞房花燭,才趁着守備薄弱突襲北涼王府,然而這一次,大戰在即,他卻突然耐不住這個性子,還分這麽大的神來找我,實在不是他的作風。
我琢磨半天,勉強得出結論,也許是因為我不告而別,傷了他的面子,他惱羞成怒,才刻不容緩想将我抓回去問個清楚。
這個結論自然讓人心寒,可是如果我騙自己,告訴自己他也許是擔心我,才這樣急着将我找回去,那麽在日後得知真相的時候,若這個真相離我的猜測遠了,我可能會承受不來。
做人,還是應該避免自作多情。
月底,大雨傾盆。
肅州的河渡之戰,宋訣大勝,敵軍的三萬精兵在他面前潰不成軍。
以河渡之戰為始,西北的戰事逐漸進入尾聲。然而不知為何,此役過後,大滄的主帥卻改由左金吾衛大将軍趙安擔任。
我得知這個消息時,上午剛歇的雨又磅礴起來,無根水從天而降,沖刷着天地,雨簾外一片水色蒼茫。
我手中撐着一把傘,定定地站在沈初的房間外。房內小夥計剛剛将河渡一役的結果和更易主帥的事彙報給沈初,卻不小心被我聽了個正着。
一般情況下,除非主帥領兵不利,或有違軍法,否則不會更換主帥,宋訣挂帥期間,帶領着大滄軍隊勢如破竹,休說是領兵不利了,恐怕換一個人,都要将這場戰争再拖延三個月。
如今,宋訣領兵沒有什麽錯誤,卻被從帥位上換了下來,我能想到的便只有一個解釋。
他因某種狀況,無法指揮三軍。
小夥計壓低聲音道:“雖說前線為了穩定軍心,将消息封鎖得嚴實,但是,小的有位表兄在軍中任參将,探了一下他的口風,似乎此次易帥,是因為宋将軍在河渡之戰身受重傷,生死未蔔……”
耳邊除了雨聲外,別的聲音都模糊,在撼動天地的雨聲裏,我聽到沈初沉吟道:“我知道了。”低聲吩咐,“此事不要在長梨面前提起,下去吧。”
小夥計道了聲是,就聽吱呀一聲門響,然後聽他驚道:“姑娘?”又慌張道,“姑娘,你怎在雨中站着,也不撐把傘?”
聽他提醒,我才意識到手中的傘早已被風吹到一邊。
沈初的瞳孔微張:“長梨……”
我回神過來,小夥計已将自己手裏的傘撐到我的頭頂,擔心地看着我。我望了望大紅的傘頂,讷讷地對快步走到我面前、臉上尚帶着一絲慌亂的沈初道:“我房間裏有只蟑螂,過來喊你幫我處理一下。”
他眉尖一蹙,擡手将我拉入房中。
他沒說什麽話,我也不開口,只放任他拿衣袖仔仔細細幫我将臉上的雨水擦幹淨。
終于還是他先打破沉默:“你都聽到了。”
我點點頭,聽他又道:“擔心他出什麽閃失?”
我的肩膀一抖,仍然垂着頭沉默不語。
他不再說什麽,良久才又問我:“你知道我剛才聽到這件事時,第一個念頭是什麽嗎?”
我擡頭看向他的眼睛,見他眸光涼涼。
他開口:“我在想,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