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1)

沈初涼涼道:“我在想,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一時無法想明白他話中的深意,有一些茫然,怔怔地問他:“此話何意?”

屋內未到掌燈時辰,因大雨天氣,顯得有些昏暗。男子的神情籠在陰影裏,讓人看不大真切,只聽他不置可否道:“我只不過是覺得,宋大将軍竟也會受傷,有些稀奇罷了。”

我聽後喉頭一緊,蹙了蹙眉:“他自然會受傷。許多年前,他去千佛寺看我,便傷了肩膀,我還記得他受傷的地方血肉模糊的樣子。”從凳子上站起來,緩緩走到門前,伸手将門打開一半,在雨氣裏開口,“你說的不錯,這件事有可能是假的,是他為了騙我放出去的消息。但,既然它有可能是假的,便也有可能是真的。”

我在心裏道,有可能是真的,我卻寧願它是假的。

沈初卻擡腳走到我身邊,雙手握住我的肩頭,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沉:“是真是假,都同我們沒有關系。長梨,你不要忘了,你說過會同我試一試。”手上用力,将我的肩膀捏緊,我從未聽過沈初用這樣克制的語調說話,覺得用這樣語調說話的沈初有些陌生。

他聲音裏帶着些隐忍的怒意:“長梨,我讓你忘了他。”

我的眼皮一跳,随即斟酌着問他:“你……這是生我的氣嗎?”

他将我摟上,極為用力:“我也是個男人,是一個正常男人。你覺得,一個正常男人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為別的男人擔心,還能心平氣和嗎?”我下意識地就要躲開他,卻沒能躲開,聽他道:“不要動。你想讓我用強的嗎?”我眼皮跳得更厲害,聽他接着道,“長梨,我本想給你很多很多的時間,可是我發現,你在我身邊越久,我便越是做不到。”

我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他卻道:“你不明白。”便覺身後呼吸一重,有細碎的顫栗落在我的頸間,惹我大腦一空,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是他吻上了我。

在我本來的印象裏,沈初同宋訣不一樣。宋訣是個喜歡胡來的人,沈初卻同這個詞不大相幹,他在大部分時間裏,都要算一個發乎情止乎禮、行為端正的好青年。如今,面對他始料未及的輕薄,我自然不禁愣住,随後顫聲道:“沈初,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不理會我,吮吻地更為用力,在我的脖子上留下滾燙的印記,我一時沒辦法思考,只是本能地将手肘擡起,往他胸前撞去,卻被他閃過,也不知是怎麽搞的,下一個瞬間,已被他壓在門板上。

有雨水掃來,打濕了煙青色的衣袖。

他的眸子裏也雨色蒼茫,一點清明也不剩,我心神一頓:這不是我所認識的沈初。

我的呼吸被他撥弄得有些淩亂,定了定神,覺得他這樣講道理的人,怎麽突然就轉性了呢?

我試圖同他講道理:“沈初,你說過要給我時間,不能言而無信。我敬你是君子,才來投奔你,可是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他盯着我,眼裏有重重霧氣:“你看不出來嗎,我在吃醋。”

我道:“吃醋可以理解,但是你以吃醋為借口輕薄我,就不能理解。”

他不理會我的不能理解,在我唇上重重吻下來,我悶哼着掙紮,卻聽在我的唇邊開口:“宋訣便是這樣吻你的嗎?”

我反抗道:“你在發什麽瘋?”

我的反抗卻換來他扼住喉嚨,只見他苦澀一笑:“是,我是瘋了。”接下來的話裏,失去了所有克制,近乎低吼:“他吻你可以,我吻你便讓你覺得不舒服嗎?你告訴我,你聽說他受傷,是不是恨不得馬上就去找他?”

我為他這句話顫了顫,随後便覺得整個身子有些脫力,有一大片麻木在心中蔓延開來。

撞到我的眸子,沈初的目光一晃,再然後,便露出一絲慌亂:“長梨……我,并非那個意思。”

我推開他,隔着些距離,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良久,道:“我累了,想回房靜一靜。”

他道:“長梨……”擡起手似乎想抓住我,卻只碰到了我衣袖的一角。

我留一個背影給他,無知無覺地走近雨水裏,對他道:“沈初,我當初選了宋訣,你是不是覺得很不甘心?”讓雨水順着脖頸落到身體裏,澀然道,“你當時也許喜歡我,那麽現在呢。到底是喜歡多一點,還是不甘心多一點?”

似乎聽到他在大雨裏輕聲道:“長梨,你什麽都不明白。”

他終究沒有追上來。

我回到房間,蒙在被子裏想了半晌,覺得這件事也許是我反應過激。

沈初待我是男女之情的體貼,我待他卻一直是朋友之誼的客氣。既然已經答應他同他試一試,卻還在他的面前為別的男人挂心,就是我的不是。他會覺得生氣不甘心,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我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忍了忍,沒有忍住,便跑去他的房間敲門。

剛敲完門,就意識到此刻已是深夜子時,委實不是道歉的好時候,可是透過門往內看,竟還亮着燈。他竟還沒有睡下?還是睡的時候忘了吹燈?

正在我猶豫着要不要明日再來的時候,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男子衣裝還像白天一般整齊,看到是我,不由得一愣。

我将目光從他的臉上收回,移到他的腰上,望着他腰帶上鑲嵌的翡翠,開口:“我覺得你可能對我有些誤會,所以過來跟你解釋一聲。今日聽說宋訣受傷,我的确有些動搖,但,我沒想過要離開你去找他。”目光落到他的腳尖,接着道,“而且,我是真心想要同你試一試,因為你說過會給我時間,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可以不用那樣着急。”擺弄着自己的腰帶,“平時看戲或聽書,我便是個入戲慢的人。講一個比較實際的例子,就是我花了好幾年,才發現自己對宋訣的感情不那麽簡單。今天我認真地想了想,入戲慢的人,出戲可能也比較慢。如果你有耐心,可以等等我,如果沒有耐心等我,我也……”

我想說我也沒辦法,就聽沈初聲音裏有些驚喜:“你說的這番話,可當真?”

一擡頭,就見他眼眸亮得像天空被洗過的星子。

我揉一揉鼻頭,緩緩點頭:“唔,自然當真。”

良久,見他撐着額頭笑了,臉上盡是放松和釋然:“今日晚膳你也沒來吃,我還以為你不願與我同席。一想到你也許會就此離開我,我便緊張得寝食難安。”

我的神情也松了些:“現在你不必緊張了,可以好好睡一覺。”又道,“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免得你多想。順便問一下你,我想回帝京了,如果有可能,想明天就走,你覺得好不好安排?”

他垂眸望着我,眉間一派溫柔:“我早令人備好了馬車,這幾日留在這裏,便是怕你對宋訣還有留戀,我想給你個反悔的機會。”柔聲道,“你既已打定主意,我們明日便啓程回京。”

我點了點頭,道:“好。”又揉了揉肚子,道,“我晚飯沒吃,有點餓,這件事你有辦法解決嗎?”

他聽後淺笑,邊掩了房間門,邊朗聲道:“走吧,去借個廚房。”

第二日,風收雨住。

門前尚留些積水,馬蹄踏上去,泥水四濺。

我們的馬車不顧道路泥濘,于巳時從驿館出發。行到城門前的時候,我從馬車裏打起車簾,向外觀望。收回身子的時候,略帶些擔憂,開口對端坐對面的沈初道:“仍有官軍在查出城的人,我們該怎麽辦?”

沈初的胸前有把扇子在漫不經心地搖啊搖,聽了我的話,見他微微撐開眼睛,道了句:“我是朝廷尚書,你是大滄公主,便是查到了,你覺得他們能耐我何?”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遂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行到城門前的時候,果然被守城官軍攔了下來,對方冷峻道:“車內何人?下車。”

沈初隔着簾子遞過去一塊牌子,被車夫接到手中,隔了會兒,聽方才查車的那個聲音道:“原來是禦前之人。”

我小聲問他:“你麽怎又拿假牌子糊弄他?”

他淡淡回我:“尚書這個官職太招風,我這個人比較低調。”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說掌管金吾衛的蘇統領,早晚要找你談心,就聽外面官軍又道:“不知這位金吾大人的車內,可有女眷?”

我的眼皮一跳,聽沈初悠悠道:“還有內子。”

車外道:“既如此,還請夫人下車,做例行的出城檢查。”

沈初搖扇子的手停下,對車外道:“外面風大,內子身患寒疾,恐不便下車。”又道,“怎麽,還怕本大人會窩藏朝廷要犯?”

車外默了一會兒,道:“不敢。”

那塊金吾衛的牌子隔着簾子遞過來,沈初将它重新系回腰間,

車外道:“放行!”這二字剛落,忽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有個聲音高喊:“且慢!”

聲音似曾相識,我小心翼翼地将車簾拉開一個縫,看清騎馬而來的人的裝束,心中驀地一亂。

我聽到自己對沈初道:“是宋訣的人。”

玄緋相間的軍服,配銀色護額,手執銀色長槍,分明是雁子騎的裝束。

來人我也認識,我從千佛寺回京期間,這位姓楊的都尉曾奉宋訣的命令護送我。

他在車前翻身下馬,道:“車內可是十四殿下?”

我藏在衣袖裏的手剛開始抖,就被沈初握上,他沒有看我,手卻極用力。

車外男子繼續道:“若在下猜得不錯,十四殿下身邊的人應該是禮部沈大人。卑職鬥膽請十四殿下移駕卑職準備的馬車。”

沈初神色如常,也不否認他的話,只隔着簾子幽聲道:“本官的馬車未必不如閣下準備的馬車舒服,殿下在本官的身邊也很安全,閣下還是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車外聲音一涼:“聖上将殿下的安危托付給了宋将軍,殿下貪玩,才跑來這裏給沈大人添麻煩。如今既被卑職找到,便不勞沈大人照看了。”

沈初失聲一笑,道:“殿下又不是小孩子。她想留在本官的身邊,還是想跟你去見你家主子,也不必別人替她做這個決定。你卻是問問她,她到底想不想跟你走?”

我淡淡開口:“楊大人,請回吧。我在沈大人身邊很好,不願意跟你走。”

車外默了默,才道:“卑職受命尋找殿下,還請殿下不要讓卑職為難。”又道,“望沈大人行個方便。”

沈初的目光移到我的臉上,我不必想,也知道他的心思,只聽他輕聲道:“這是最後一個機會,長梨,你若想反悔,還來得及。”我的手指輕顫了一下,聽他問我,“你是想陪我回京,還是想回他的身邊?”

我表面維持着鎮定,心中早亂成一團,有股強烈的感情化為巨流,想要将我帶到什麽地方去,而我知道放任自己的後果是什麽。

我閉上眼睛,對着車簾道:“楊大人,對我來說,是随沈大人回京,還是随宋将軍回京,其實都沒什麽分別。你既已确認了我的安危,便可以回去複命,宋将軍大概也不會過于為難大人。”說完決絕道,“沈初,我們走。”

車輪滾動,緩緩壓過石板路,車外的男子似未料到是這個結果,隔了一會兒才策馬追過來,對着車內急道:“殿下何故離開将軍,卑職不知,卑職只知,在殿下失蹤的這些天,将軍一日都沒有合過眼。”聲音在烈烈的風中顯得有些凄切,只聽他痛聲道,“若非連日來不眠不休,又怎會在河渡之戰中……”他沒有接着說下去,沉默片刻,才又道,“卑職不信,殿下是這樣絕情的人。”

我仍舊閉着眼睛,涼涼開口:“哦,那我這次大約要讓你失望了。”吩咐車夫,“車外有些聒噪,我們快一點。”

也不知是我們行得快甩開了他,還是他沒再追上來,耳邊立刻清淨下來,車內一時只能聽到我和沈初交錯的呼吸。

氣氛安靜得有些駭人。

就在這安靜的氣氛中,左手忽然被執了起來,落到一只寬大的手掌中。沈初将我的左手在他的掌心攤平,輕輕撫了撫,淡聲問我:“你覺得,一個人究竟忍得多辛苦,才能硬生生把掌心掐出血來?”

我把手縮回去收好,對他表示:“也沒什麽,是我指甲該修了。”

他沒立刻回答,想要開口說什麽,我忙道:“我算了算,我們這個時候出發回京,剛好能趕上端午。你喜不喜歡過端午?”不等他回答又道,“我小的時候有一次,皇兄偷偷帶我出宮去看龍舟,結果岸邊人實在是太多了,我一個沒站穩就落進了水裏,可把皇兄急壞了,也不顧自己是旱鴨子,便下水去撈我,最後反而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給拖出了水面。”

理着衣袖接着道:“這麽說來,婳婳的水性也不怎麽樣,有次我在重廬殿後釣魚,讓婳婳為我送魚餌,結果捧着裝魚餌的罐子朝我奔來,沒有剎住腳,冒冒失失地就進了水,從那以後再也不願陪我釣魚。”

說完以後問沈初:“你別光顧着看我,也說點兒什麽。”

他看了我一會兒,道:“不想說話的時候,其實便可以不必說。”淡淡揭穿我,“這樣努力地轉移話題,更是不必。”又似嘆息一般道,“長梨,同我在一起,你不需要強作歡顏。”

我默了一會兒,從他臉上收回目光,輕道:“嗯。”

隔了一會兒,聽沈初忽然道:“藥王谷晚月山莊。”

我眼睛一跳:“什麽?”

他的語氣似在說一樁同他無幹的事:“我知道你不能下定決心,是因為我在這裏,既然你無法下決心,便由我來替你下決心。”說完吩咐車夫,“去我剛剛說的地方。”

我盯緊了他,見他眸子微斂,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陰影,他的聲音愈加輕描淡寫:“附近的藥王谷有一位避世的名醫,重傷不治之人,定會去他那裏。”

我突然覺得心中一痛,失聲問他:“為什麽?”

面前的人發若流泉,目如朗星,一身白袍如仙君下凡。

那一刻我想,如果我錯過了這個人,日後可能再也無法遇上另外一個人,可以如他這般讀懂我的心思,全心全意為我考慮。

我聽到他溫聲道:“因為我知道,你若不去,日後會多添一樁遺憾,而那個人,也将成為你心上的一顆朱砂,抹不去,忘不掉。我怎能讓他就這樣留在你的心裏?這對我來說,是太大的威脅。”

我不由自主地捂上胸口,問他:“你便不怕我……”

他道:“怕?怕你從此留在他身邊?”眸色深沉,如江南的煙雨,卻突然一笑,眉宇間一派山明水秀,“我還不至于這樣不自信。”

半日後,來到藥王谷入口。

谷外遍地荒蕪,谷中卻生機盎然。桃花海棠競相盛放,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條花木掩映的木板路,通往晚月山莊。

到了山莊,不待說明來意,便被引到晚月山莊的藥閣。

聽說宋訣被暗箭刺穿胸口,只偏離心髒半寸,箭上喂有劇毒,雖然有解,但因傷處刁鑽,免不了九死一生。

引我們過去的小丫頭路上道:“我家先生雖被封為妙手神醫,近些年卻因為沉迷制藥,極少親自為病人處理傷口,故而手藝生疏了許多,病人本來半日就可轉醒,可是,這都不知幾個半日了,也不知還會再有幾個半日。”說完又正經地回過頭,道,“噓,這話千萬不要讓我家先生知道。”

我恍神回來,問她:“你家先生可有把握把他醫好?”

小丫頭道:“這你大可放心,我家先生雖然為人糊塗,卻還沒醫死過人。”跨入房門,在一個垂帳處停下,裏面隐約可以看到一張床,還有床上躺着的人。

我不等小丫頭開口,就掀起簾子邁了進去,聽到身後小丫頭對沈初道:“先生吩咐了,宋公子屬重患,一次只能允許一人探望,公子在這裏喝杯茶,等上一等。”

沈初道:“好。”

我已三兩步走過去,在距離那張花梨木大床還有三兩步的地方,卻又有些不敢上前。

我不知他竟傷得這樣重,就像沈初說的那樣,若我日後知道他傷得這麽重,而我又沒來看他,這件事一定會成為我此生的遺憾。

我就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看着床上的男子,屋內藥香清苦,讓人一陣陣暈眩,從前的我難以想象,宋訣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我就那樣站了一會兒,才緩緩擡腳走到床邊,床很大,挂着玉色的帳子。男子就安靜地躺在那頂玉色帳子懸挂的大床上,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神情寂靜如同落雪。

我跪坐于床前,探手将他額上的亂發撥開,漆黑淩亂的頭發下方,是熟悉的如畫眉目,只是那如畫的眉目,如今卻不再有生氣。

我在被窩中找到他的手,握緊後啞聲問他:“宋訣,你怎将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你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輸的嗎。對方欠你什麽,你不是一定要他百倍奉還嗎。”将他的手放在嘴邊,哽咽道,“可是你現在是在做什麽,你躺在這裏,是在做什麽。”

他仍安靜地躺着,沒有回答我。

眼淚啪嗒啪嗒落在白色的床單上,我擡手抹一把眼睛,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頭也埋進被子裏。

縱然有一****要同他別離,可是此刻,我便只想陪着他,他在這裏,我哪裏也不去。

也不知在他的床邊趴了多久,哭了多久,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動靜,回過頭去,見方才引我進來的小丫頭端着藥湯進來,她行到我身邊,道:“姐姐可要親自喂藥給宋公子?”

我定了定神,向她伸出手:“便交給我吧。”

她将藥碗遞到我的手邊,卻沒有退出去,而是随意在一旁的桌案旁坐了下來,邊看着我将熱氣吹散,邊托腮道:“雖說先生從來不讓我們問病人的身份和私事,可是這位宋公子剛剛被送到這裏的時候,我見他穿的是戰甲,可威風了。”

小丫頭換了個姿勢又道:“我雖然見過很多病人,可是沒有哪個病人像宋公子這樣好看。閑着無事的時候我就想,宋公子這樣的人,究竟要什麽樣的美人才能配得上啊。今天見了姐姐,總算明白什麽叫天造地設。”說到這裏,又有些迷惑似的,“可是,又覺得那位與姐姐同來的沈公子跟姐姐才是一對……”

我執湯匙的手一頓,見她摳了摳臉,從凳子上跳下來,吐了吐舌頭道:“我胡說的,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又道,“我去找沈公子聊天,姐姐好生照看宋公子。”

她走後,我目光才重新落回床上挺屍的宋訣身上,将盛藥汁的湯匙遞到他嘴邊,他卻并不張嘴。

我苦澀一笑:“你聽沒聽到,方才有個小姑娘誇你生得好看,你聽到了,高不高興?”

他卻連睫毛都沒有動一動。

來到谷中的第三天,我才見到藥王谷的主人。

昨日守了宋訣一夜,不小心在床邊睡了過去,朦朦胧胧中,被一串腳步聲從淺眠中吵醒。

層層簾帳之後,人未到,聲先至,語氣裏帶着随意的調子:“床上的那個死了嗎?”

小丫頭鈴玉無奈道:“先生,你又口不擇言了,病人要是真死了,咱藥王谷的招牌還要不要?”

對方顯得有些失望:“這麽說是還沒死喽。”嘆一口氣,“命這麽大,也是他的本事。”

我從床邊将身子坐直,揉着脖子回頭望過去。那個聲音的主人正好轉過最後一個帳子,見到我之後頓了頓,随後一本正經地問身畔的小丫頭:“鈴玉,先生我今天看起來怎麽樣?”

小丫頭也一本正經道:“先生看起來甚好,玉樹臨風,光風霁月。”

我從二人相互的稱呼中,已猜到這一位的身份,兩日前我和沈初突然造訪,本該先見一見這位谷主,可是先我們一步來到谷中的楊都尉,卻直接命鈴玉帶我們來藥閣,并安排我們在谷中住下,此舉對這位谷主而言未免有些失禮。

如今冷不防見到這位谷主,我自是有些驚慌,連忙起身道:“這位可是谷主陸先生?先日未曾與先生見禮,便在谷中叨擾,委實失禮……”

我還未說完,對方已三兩步行到我面前,将我的手給握上了。

我眼角一抽,聽他道:“姑娘你好,在下正是陸謙之,想必姑娘一定早聽說過在下的名字,但那些虛名着實不算什麽。盡管在下乃杏林奇才,十二歲便名滿天下,但姑娘也不要有什麽壓力,雖說追求在下的姑娘可以從谷東頭排到谷西頭,但實不相瞞,在下至今芳心未許。”

旁邊鈴玉扶着額:“又來了。”瞧她模樣,似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而面前的陌生青年已經拉着我的手往外去,還回頭對我道:“姑娘可願賞光陪在下喝杯茶,了解一下在下的生平?”也不顧我答不答應,就側頭囑咐道,“鈴玉,換藥的工作就交給你了,記得我教給你的三十二式,千萬別把病人給弄死。”

我的眼角抽得更厲害,小心翼翼地開口:“敢問……”

小丫頭鈴玉對我抱歉道:“我家先生自幼罹患習慣性花癡,不是什麽大病,姐姐不要害怕。”

陌生青年板着臉道:“鈴玉,住口。”看着我時便又換了副笑臉,“小丫頭年少,口不擇言,在下的身體十分健壯,百病不侵。”我試圖抽手出來,卻被他換一個方式握住,手指娴熟地找到我的脈門,摸了一會兒後臉上笑意更深,“姑娘脈象為何這般淩亂?這可是動情的征兆啊。”

小丫頭鈴玉一把将他的手從我手上拍開:“姐姐是宋公子的,先生你不要這麽輕浮。”

只見面前的青年眼一挑,迅速地斜了一眼床上挺屍的宋訣:“床上這個命都快沒了,姑娘你這又是何苦?來,我們聊一聊你到底是誰的。”

還不等我開口,就聽一個聲音含笑道:“不必聊了,她既不會是他的,也不會是你的。”

沈初不知是何時進來的,擡腳行到我的身邊,一把攬過我的肩,對面前男子道:“她是我的。”

片刻之後,三人在一棵海棠樹下圍着白玉桌坐下。

小丫頭鈴玉上完茶之後,乖巧地站在陸謙之的身後,我看到有幾瓣海棠打着旋,落在青年男子的發間。這位藥王谷的谷主着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先不提那異于常人的性子,單是他的相貌,便有些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說他生得好看,他的右半張臉的确是清俊非凡的,只是左半邊的臉便有些不能直視,應是受了嚴重的燒傷,雖說重傷之下還能隐約瞧出些本來的清秀跡象,可是,單看這左半邊的臉,到底有些駭人。

依我看來,他的傷,早已超過了瑕不遮瑜的程度。

只是看他态度自信,神情中沒有一絲陰霾,竟仿佛對自己的容貌渾不在意。

這種超然物外的态度,卻也令人佩服。

三人喝了一盞茶,他首先對我和沈初的到來表示了歡迎,又問了我們的姓名,對我二人的身份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好奇。正如鈴玉所言,他們家谷主平日只對三樣東西感興趣:藥,病人,女人。

他執起面前茶杯,對我道歉:“方才失禮于姑娘,還望姑娘不要在意,在下以茶代酒,自罰一杯。”飲幹之後,又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只是沒想到,長梨姑娘已經有主,委實令人遺憾。像姑娘這樣的佳人,錯過了實在可惜。”

沈初悠悠道:“是挺可惜的。”同情地看他一眼,“你節哀。”

陸謙之的手抖了抖。

我咳了一聲,道:“承蒙陸先生謬贊。”

他道:“你不要叫我陸先生,多麽生分,叫我謙之。”

我道:“這……”

沈初将茶盞舉高一些,開口:“以茶代酒,敬謙之兄一杯,早聞謙之兄醫術高明,一直想來谷中拜訪,今日機緣之下終于謀面,也算圓了多年夙願。”對飲完畢,又道,“在下與長梨為一個故人而來,不知這位故人的傷,還要在此養上多久?”

沈初将宋訣稱為故人,惹我心弦一顫。

陸謙之道:“我只能保證他死不了,不能保證他何時醒來。換成別人,與他受同樣的傷,只怕必死無疑。可是他命大,遇到了我。”

我有些失神,聽沈初問他:“我聽說謙之兄這幾年閉門煉藥,許久不曾親自為病人治傷。”

陸謙之笑笑:“所以說姓宋的福大命大,在下從前欠他一個人情,如今借這個機會還給他。”

沈初道:“哦?”

陸謙之道:“這便是在下的私事了。”又道,“喝茶。”

沈初沒再問下去,我也沒有猜測陸謙之與宋訣到底有什麽交情,只是覺得有股情緒哽在心口,說不清也道不明,好生難受。

臨回房之前,陸謙之忽然支開鈴玉和沈初,将我單獨留下,在海棠的花陰裏對我道:“恕在下冒昧,長梨姑娘究竟是宋訣的什麽人?”

我看着将枝頭壓彎的重瓣海棠,默了一會兒,才淡聲道:“不過是個故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重新坐回桌畔,擡手斟茶:“我這裏有個故事,長梨姑娘若是無事,可願聽上一聽?”

我額角跳了跳:“什麽故事?”

他漫聲開口:“從前,有一個男人,他娶了一個姑娘。最開始的時候,他并不愛那個姑娘,所以對她很不好。那個姑娘對他卻一往情深,為他做了很多傻事。她做的最傻的一件事,就是為他丢了性命,而且死得很慘。姑娘死後,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很喜歡那個姑娘,可是他永遠沒辦法跟這個姑娘說他喜歡她了。”

他的語氣很淡,将這個故事講得幹巴巴的,我抓不住要領,不知道這個故事同我有什麽關系。

這個故事并沒有說完,我正想要問他後來怎麽了,他已講起另一個故事:“有一個男人,他很喜歡一個姑娘。可他曾經做過對不起這個姑娘的事,在面對這個姑娘時,愧疚永遠大于喜歡。于是,他變得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對那姑娘說一句愛她。後來,姑娘不知何故離開了他,他才發覺自己這些年,一直都錯得多麽離譜……”

他說完,起身繞到我身邊,壓下一個海棠枝,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宋訣這個人我了解,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讓他傷成這樣。他心口的傷再深一分,或者再淺一分,都不會是今天這樣的結果。你覺得,他為何将自己傷成這樣?”

我的呼吸一滞,望着男子離去的身影,怔了良久。

他說的話,我其實一個字也沒有聽明白。

宋訣醒過來的那一天,我同沈初在一起。前幾日一直陪在宋訣床邊,都熬出了黑眼圈,開始的時候,沈初沒有什麽意見,後來見我精神不佳,便有些不滿,他認為我可以陪宋訣,但是不能不眠不休,每日一定要抽空陪他到院子裏坐一會兒,只喝一杯茶也好。

那日,我正同沈初坐在樹下桌畔,拿了把小剪子修剪他為我折下的海棠花枝,正将修剪好的花一枝枝插到白底青花的花瓶裏,就聽屋子裏傳來小丫頭鈴玉驚喜的聲音:“宋公子,你,你醒了?”又道,“宋公子你躺着啊,我去請長梨姐姐過來。”

我手中的小剪刀應聲落地,花枝也散了一地。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等這一天,可是這一天真的來了,我卻有些無措。

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擡腳逃離。

沈初追過來,握我的手臂:“長梨……”

我不理會他,跌跌撞撞地朝拱門奔去,還未踏出院子,就聽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喚我的名字:“岫岫。”

我的身子因那個聲音僵在那裏,眼裏一股熱流,止也止不住,分明很想回頭看一看他,卻久久不敢回頭。

沈初的聲音有些沉:“長梨,你在怕什麽?”

鈴玉道:“宋公子,你身子還沒好利索,還不能下地,更不能跑……宋公子!”

身後有什麽悶聲倒地的動靜,我的身子立刻一抖。

終于狠不下心去,回過身快步行到他身邊。

宋訣的身上搭了件玄色的袍子,臉色仍舊蒼白,小丫頭鈴玉正吃力地攙着他,而他一見到我,整個人的重量就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了他一會兒,克制住已經湧到眼睛的那股熱流,涼着嗓子道,“你還不能下地,我扶你回去躺着。”

我将他扶穩,道:“我扶你回去。”還未邁步,沈初已走到我身邊,低低對我道:“我來。”

我看了他一眼,從宋訣身邊離開:“也好。”将宋訣的重量轉移到沈初身上。

宋訣看清眼前之人,眸光微厲,随後卻自唇角勾起一笑,如一朵絕世桃花:“在這裏都能見到沈大人,真是巧。”

沈初扶好他,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人生何處不相逢。将軍大傷初愈,還是應當盡快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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