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動他的頭發,讓他看起來清俊儒雅,風神秀異。
半月之後的一個良辰吉日,是我前往宗廟的日子。雲辭特意點沈初護送我,卻被他以身體不适為由辭了,婳婳為此念叨了他好幾日。快要行出城門的時候,将軍府的三小姐宋蕖策馬追上來,說什麽都要送我一程,她堅持,我也只好由她。
晚上留宿驿站,我和她偷偷爬上房頂,并肩看月亮星星。小姑娘一身缟素,惹得我也無端傷感。
她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聽陸大哥說,那日哥哥嫂嫂還有沈大人一同上廣福寺聽****,後來誰都沒有從寺中回來,陸大哥在寺中遍尋不着你們,就知是出事了。聽說嫂嫂在寺中被刺客所傷,是沈大人救了嫂嫂,可是哥哥……”她哽了哽,“他們說哥哥是箭傷複發死掉了,可我不信,一日找不到哥哥的屍骨,我便一日不信。”
我将她攬了攬,道:“我亦不信。他雖然喜歡騙我,但他答應了我,答應得好好的,說他會十裏紅妝迎娶我,還說會永遠陪着我。若是這樣重大的諾言都可以食言,他就是這天底下最大的騙子。”
宋蕖輕道:“他讓嫂嫂這樣傷心,嫂嫂不要原諒他,也不要再理他。”
我道:“好,不原諒他,也不理他。”
良久,聽宋蕖問我:“三年以後,嫂嫂會嫁給沈大人嗎?”
我沉默,聽她接着問我:“嫂嫂,就算嫁給沈大人,你還會愛哥哥嗎?”
我為她的問題失神良久。三年後,也許一切都能放下,又也許一切都放不下。可是,放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重回千佛寺,日子同從前一樣很無聊。好在我一直信奉有所失就會有所得,此處的日子雖然很無聊,卻可以保證我免受紛繁世事的侵擾。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想事情,也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什麽都不想。夜深人靜的時候,自然也會孤獨,有時還會為一個噩夢驚醒,輾轉反側。可是,日子久了,就發現孤獨其實只是一種心境,沒有那麽可怕。
沈初時常寫信給我,不提風月,卻比風月纏綿,不訴衷情,卻比衷情動人,然而,我看過就燒了,也從不提筆複信。婳婳每次看我燒信都極心疼,嘆息聲一詠三嘆:“可惜了沈大人的一手好字,可惜了沈大人的一手好字……”
我揣摩了一下,覺得婳婳以兩句同樣的話表達自己的痛惜之情,證明她是真的痛惜,又揣摩了一下,她的痛惜也不是沒有道理,沈初的字寫得的确很好,行雲流水,落筆如神仙般縱逸。聽說帝京有位佳人偶然得他的一副字,欣喜若狂,竟然三日不能入眠。這般想想,我實在是有些暴殄天物。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卻早已經養成了見信即燒的習慣,想了想,覺得是沈初慣出來的。
燒到最近的一封信時,卻久久不能沒往火盆裏丢。
上頭只有一句話:“梨花已開三度,可歸矣。”
三年,竟在俯仰之間。
婳婳見我對着那副字久久凝神,欣慰地點點頭,仍是一詠三嘆的句式:“殿下你終于開竅了,殿下你終于開竅了……”
我手一抖,信落進火盆。婳婳神情受傷地看了我一會兒,找玄清師兄談心去了。
我在千佛寺祈福的這三年,天下極為太平,時和歲豐,四方皆有吉兆。
比方說,去年年底雲辭下令在江南興修新的行宮時,動土的首日就挖出了太歲,又比方說,江南貢院中老死多年的樹突然開花,香飄十裏,再比方說,許多百姓在泗水之南目睹到麒麟瑞獸……
這一系列的好事,約莫與我的祈福沒有半兩銀子關系,可是雲辭卻煞有介事地拟了一紙诏書,滿紙都在誇我祈福有功,是這承平盛世的大功臣。
他們這些當皇帝的,在行事之前總是喜歡先鋪墊一下,果然,這紙诏書下來沒有多久,賜婚的诏書就送到了流梨宮。
婳婳急沖沖跑進來的時候,我正縮在榻上研究棋譜。
小丫頭将棋譜往手中一奪,教育我:“殿下在千佛寺的時候就整日跟自己下棋,回宮之後也不怎麽走動。見一見各宮的娘娘也好,出門賞賞春色也好,做什麽不強過自個兒擺弄這些不會說話的棋子?”
我淡淡道:“後宮的美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那些新來的娘娘我都不大認得,同她們也沒什麽話說。再說,此處一擡眼就能看到門外景色,我又何苦勞頓自己出去觀賞。”撈起案上的茶杯,飲了一口又添道,“而且,這宮裏的景致千篇一律,也委實沒有什麽好賞的。”
婳婳噎了噎,毫不留情地戳穿我:“殿下就不要為自己的懶找借口了。”幫我把棋譜收起來,招手讓跟在她身後的小丫頭上前,我擡眼看向小丫頭手中的托盤,大體猜到那躺在染香绫羅上的描金禮帖究竟是何物。
果然聽婳婳介紹:“這是殿下陪嫁的禮單,聖上差人送來,讓殿下先行過目。”
我漫不經心道:“念吧。”
婳婳将禮帖拿起來,念道:“金鳳五只,嵌五等東珠二十五顆。金翟鳥一只,碎小正珠十九顆,随金鑲青桃花重挂一件。繡五彩緞金龍袍料五匹,繡五彩緞蟒袍料二十三匹,繡五彩紗蟒袍料二匹,織五彩緞十八匹,繡五彩紗龍袍料三匹……”婳婳越念越激動,待全部念完,她的眼中已經泛起淚光,感動又不失欣慰,“殿下的陪嫁幾乎趕上了昔微公主出嫁時的标準,聖上實在是太夠意思了……”又看向我,“殿下,你倒是說句什麽。”
我雖然也為雲辭的大方吃了一驚,卻沒有像婳婳這般見不得世面,想了想,道:“婳婳,去看看我讓膳房做的千金碎香糕好了沒有,順便再催催雪梨菊花粥,記得不要放糖。”
婳婳默了一會兒,換上同情的語氣:“殿下,聖上若是知道你今日的反應,肯定要哭了。”
我道:“放心,會有很多美人安慰他,還會搶着幫他擦眼淚。”
婳婳臉上的同情更添了幾分,将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去禦膳房了。行出兩步,又回頭道:“殿下,聖上說下月甲申日是個良辰吉日,如果殿下沒有意見,就讓沈大人在那一日行納采禮……”
我執棋的手微頓,道:“你差個人回禀皇兄,就說全憑皇兄做主,我絕無異議。”擡頭看她,“不要愣着,去吧。”
婳婳的臉上卻寫滿了欲語還休,躊躇良久,才問出聲:“殿下,你當真願意嫁給沈大人嗎?”
我頭都不擡,專心致志對付手下的那局棋:“婳婳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嫁給沈初嗎,在千佛寺的時候,也一直向我彙報他的小道消息,如今我總算想通,你難道不為我開心嗎?”
婳婳捏了捏身側的裙子:“奴婢自然希望殿下能跟沈大人成百年之好,可是,奴婢知道殿下一直都記挂着……”她刻意避諱那個名字,将到嘴邊的那兩個字吞下去,才放輕聲音道,“這三年奴婢都沒見殿下笑過,就知道殿下其實并不開心。可是如果就連沈大人都不能讓殿下開心,那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可以讓殿下開心。”
我淡淡道:“婳婳,你怎知我仍記挂着宋訣?”
聽我親口說出這個名字,婳婳的身子一顫:“殿下……”
“枯木可以逢春,人死卻不能複生。我記挂一個死人做什麽?”說着,輕輕将手邊棋子挪動一目,“論家世,沈初不比宋訣差,論品貌,沈初反而在其上,若再論起待我好不好,宋訣又拿什麽跟他比?”我繼續與自己下棋,輕描淡寫道,“而且,沈初能夠比宋訣陪我更久,嫁給他之後,他是不會給我一個人下棋的機會的。”
納彩之禮過後,就忙碌起來,除了試婚服,還有各種繁文缛節,讓人煩不勝煩。我以自己二嫁為由,向雲辭提議省去繁文末節,雲辭卻将我的提議駁回:“一個是朕疼愛的妹妹,一個是朕得意的臣子,這樁婚事自然要辦得風光體面。”
他的态度極為堅決,就連我提起國庫裏的銀兩數目,他都只是略抖了抖,随即挑起秀眉,大方地表示:“不過是幾十萬兩銀子,朕還不至于為此心疼。”
我忍不住提醒他:“皇兄,國庫一年才入二百萬兩白銀,去年年底修江南行宮就已經花去了大半,可是今年,好似才剛剛開了個頭……”
他的臉上一派輕描淡寫:“國庫的事,朕心中有數,就不需要十四妹操心了。”
第二天,就從婳婳那裏聽說,雲辭昨日連夜召戶部尚書入宮,并與他談了一晚上的心。
“戶部尚書一把老骨頭,半個身子都快入土,還要這樣折騰,也不容易。”這是婳婳的總結。
出嫁的這天,來自尚書府的“九九禮”被擡至午門恭納。受禮之後,在廣禦殿舉行筵宴。我早早就穿戴好吉服,在流梨宮中等待吉時,吉時到後,向雲辭行過告別禮,就在命婦引導下升輿出宮,前往尚書府。
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前有儀仗開道,後有護送的騎馬軍校。
我坐在轎輿之中,垂目看着衣服上精致的刺繡。
這輩子,已是第二次穿喜服,至于出嫁,竟已是記憶中第三次了。
三次出嫁,仔細想想,還要屬此次最為圓滿。起碼,唯有這一次,夫君是我自己選的。
嫁給無顏的那次,喚作長梨的姑娘莫名其妙就被人塞進了花轎,至于和親的那次,則是喚雲岫的姑娘受情勢所逼,不得不嫁。
也許,與無顏在山間小屋中行過的那次合卺禮,也可算作一次成親,可惜那次的婚禮過于不倫不類,就像是小孩子的家家酒,真要論起來,只怕也做不得數。
我輕輕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想像我喜歡的人的模樣。
我喜歡的人,生了一雙這世上最好看的桃花眸,不笑的時候顯得有些冷冰冰的,讓人忍不住想退開一些,不敢輕易去招惹他,可是那眼角的風流又偏偏極為動人,讓人移不開目光,那樣好看的眼睛,若是笑起來就更好看,仿佛桃花一瞬盛開,讓人流連忘返。
我依次想象他的鼻子,他的嘴,他靈巧修長的手指,直到他整個人都在我的腦海中完成。
我朝着想象中的他輕輕開口:“宋訣,從今日起,我把自己交給沈初。”
又道:“他是我選的人,我很喜歡他。”
手指在寬大的衣袖中握緊,大約是三年不曾流過眼淚,所以察覺到臉頰的濕意時,我既覺得陌生,又有些無措。
眼淚啪嗒啪嗒落下,落在大紅的婚服上。
我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可是,宋訣……你還欠我一句話。”擡手抹眼淚,委屈道,“你欠我的,怎麽能不還……”
一直平穩前行的轎輿驀地颠簸起來,我未及反應,身體朝前傾去,外頭騷亂聲一片,有誰驚慌道:“何人攔轎?!”
我的大腦空了空。這是皇家的送親隊伍,由禁軍統領蘇越親自護衛,京城中誰有這樣大的膽子,膽敢攔這樣一支隊伍?
然而,還來不及細思,轎輿就颠簸得更加嚴重,送親隊伍剛剛行到最熱鬧的街區,到處是圍觀人群,如今又遇上人來搗亂,自然只能亂上加亂。
忽地,轎輿落地,我的身子為此一震,好容易才将自己穩住,剛剛掀開蓋頭想探身出去瞧個究竟,就有一只手掀開轎簾。
男子逆光而立,面容一時看不清楚。
我剛剛哭過,臉上的淚痕尚來不及拭去,就那樣呆呆地同他對視。
眼睛緩緩适應此刻的光線,男子的輪廓漸漸清晰。首先入目的是一片玄黑的袍子,目光往上,看到弧度有些清冷的下颌,棱角分明的輪廓,削薄輕抿的唇,一雙媚如桃花的眸。
我一時怔在那裏,怎會,怎麽會……
還不及說什麽,他就探手過來,在我的眼睛下方輕輕拂過,手指帶着微涼的溫度。
他開口,聲線清雅:“岫岫,可是在怪我來得太晚?”又道,“莫哭……”
我的眼淚因為他的這句話更加磅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剛退了一步,就被一個極大的力道拉入懷中。
“為什麽要往後退,岫岫,我來了,你不開心嗎?”
男子伸手将我從轎子裏拉出來,大紅的蓋頭驀地被風掀起,不知飄去了哪裏。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到橫擋在我的轎輿之前的馬,還有亂得不成規矩的儀仗隊,送親的騎兵正忙着驅離百姓,有禁衛朝抱着我的男子拔刀逼近,卻被蘇越的聲音阻止:“都退下,攔轎的是宋将軍。”
有人嗓子一抖:“宋……宋将軍?”
蘇越淡淡吩咐:“派個人去回禀聖上,再派一人去尚書府。至于儀仗……暫停前進,給将軍和殿下一些時間。”
有人遲疑:“可是大人,若是誤了吉時……”
蘇越涼涼道:“天大的罪過由本大人擔着,你怕什麽?”
适時,我的靈臺一片含糊,天和地仿佛都重新歸入萬古洪荒,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抱着我的這個人。他單手執劍,另一只手将我抱好,仿佛此後不會再有長長的分離。
可是,最長久的別離,也不過是生與死。上輩子,是我先棄他而去,可是此生,他亦讓我嘗盡了離開他的苦楚。是他這個人太小氣,還是我太計較,眼下都已不再重要。
他回來了,這樣就很好。
我放棄所有的抵抗,放任他抱緊我,口上卻道:“你來了,我一點也不開心。”所有的委屈,都化為一句話,“宋訣,我恨你。”
良久,聽他低聲應我:“岫岫,我愛你。”
仿佛所有的深情都化進了這句話,我在他密不透風的擁抱裏失神片刻,聽他道:“你恨我也沒關系,我會一直愛你。”
我醞釀了半晌,才從他懷中離開,哭腔問他:“宋訣,一直是多久?”
他的眸光微晃,随即柔聲道:“這個問題,我會用餘生好好地回答你。”全神貫注地看着我,眸光深斂,“岫岫,給我一個機會。”
我看着他頗為真誠的眼睛,抽了抽鼻子,拉起他的衣袖擦眼淚和鼻涕,嗓子仍帶着哭過的啞意:“你容我考慮考慮。”
我弄髒了他的衣服,他竟沒有沖我發脾氣,這很少見,他問我願不願意給他機會,我也沒有果斷答應他,他也沒有逼我重新回答,而是淡淡應道:“好。”這亦很少見。有風輕輕拂過他的眉梢眼角,撩動他額前的亂發。
他垂目看我:“岫岫,我已經很久沒見你,今天的你很美。”
我道:“等一等。”從懷中摸出随身攜帶的小鏡子,看了看鏡中那張哭紅眼睛的臉,撇了撇嘴,“婳婳幫我畫了兩個時辰,才将我畫成這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都怪你,妝都哭花了。”
他的口比蜜還甜:“妝花了,也很美。”
不等我回答,就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咳。
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見蘇越蘇大人将攏在嘴邊的手移下來,狐貍眼一眯:“宋将軍三年來音訊全無,包括聖上在內,都以為将軍遭遇了不測,今日将軍既然好好地站在這裏,想來是有什麽不同尋常的際遇。不過,此刻卻不是敘舊的時候。十四殿下還是應當盡快歸轎,切莫耽擱了吉時。”
宋訣找到我的手握好,眼風掃向蘇越:“吉時?誰的吉時?”
語氣輕描淡寫,卻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威壓,眼瞅着身材偉岸的蘇大人身形一晃,随即扯出一個笑,道:“這樁婚事定的倉促,也難怪将軍有所不知。今日是十四殿下和尚書大人的大婚,吉時,自然也是十四殿下和尚書大人的吉時。”
宋訣道:“哦?”看我一眼,臉上挂起客氣的笑,對蘇越道,“那就只好勞煩蘇大人轉告尚書大人一聲,今日的吉時,歸我了。”
蘇越的眼角一挑:“将軍的意思,是想搶婚?”
宋訣依舊客氣:“到不到‘搶’這個份上,要看蘇大人能不能行個方便。”
蘇越理着自己的護腕,悠悠道:“本官的職責,是将十四殿下安全送到額驸府上,宋将軍此言,是故意讓本官為難啊。”
宋訣将手中的劍橫起,淡淡結論:“唔,那就只好搶了。”
這二位原是狐朋狗友,今日有幸看他們杠上,甚有些大快人心。
見宋訣舉劍,蘇越身後的将士亦紛紛抽出佩劍,蘇越示意他們按兵不動,不知是存了拖延時間的考慮,還是真心愛護友人,語重心長地勸道:“宋兄今日若是帶十四殿下離開,那就是公然抗旨,聖上怪罪下來,整個将軍府都脫不了幹系,老将軍只有宋兄一個嫡孫,三年前已經歷了喪親之痛,宋兄難道忍心讓他老人家再肝腸寸斷一次?”
宋訣道:“将軍府既已為我辦過喪事,那便意味着宋訣已是将軍府的亡人,一個已死之人的行動,恐怕沒那麽容易撼動将軍府。”
蘇越眼珠一轉,改勸誘為威脅:“宋兄只身一人,要如何帶十四殿下全身而退?不出一柱香,尚書大人就會趕來,四方禁軍亦會趕來,屆時,宋兄恐怕插翅也難飛。”
宋訣仍舊從容:“倒是想看看蘇大人有什麽本事可以拖我一柱香。”
蘇越噎了噎,拳頭握緊,克制着問他:“如此說來,宋兄定要一意孤行了?”
宋訣道:“既然知道,那就讓開。”
蘇越還沒有提刀砍他,證明他是個有涵養的青年。
只見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将臉轉向我,和藹道:“十四殿下,宋将軍要帶殿下走,殿下可願意跟他走?”又提醒我,“殿下,沈大人可還在等着。”
我聽到他提沈初,自然有些為難,正為難着,就聽宋訣笑出聲:“蘇大人此話問的倒是有意思。我一個搶婚的,新娘子願意不願意,跟我搶與不搶,有關系嗎?”
我和蘇越同時一默。
蘇越率先回神,面皮扯了扯:“好一個搶婚。”眼神涼下去,“宋将軍執意如此,那便休怪本大人不顧念過往情誼,公事公辦了。”吩咐身後将士,“來呀,把這個漠視天威,膽敢當街搶婚的逆賊拿下。切記,莫傷到了十四殿下。”
打起來就不好玩兒了,我慌忙張口:“且慢。此事……”
宋訣卻附到我耳邊,輕飄飄道了句:“岫岫,蘇越同我打架,從來沒有贏過。”話音未落,就見他手中劍光一閃,我的心一驚,聽他淡聲囑咐我,“不要怕,會很快的。”
還未反應過來,他已護着我迎敵而上。
我知道他功夫很好,可是沒有想到,他帶着我這麽個累贅,竟也能游刃有餘地控制局勢,既不讓人傷到我分毫,又不會因為我而束手束腳。
他的動作幹淨漂亮,招招都逼人要害,只片刻的功夫,就清退身邊障礙,蘇越的臉面終于有些挂不住,親自抽刀上前。
宋訣将我在一側安頓好,囑咐我:“在此等一等。”
我看着而他與蘇越纏鬥在一起。
蘇越執掌禦衛多年,自然有些不凡的本事,我從前同他學劍,十招之內必敗在他劍下,那還是在他心情好讓着我,他若是心情不好,可以讓我三兩招求饒,也可以讓我一招就去旁邊涼快。
方才宋訣說,蘇越同他打架從來沒贏過,可是據我了解,蘇越這個人從來不會讓人看出他的水到底有多深,他輸了,未必就是非輸不可,有可能是因為他想輸。話說回來,能夠在宮廷混的如魚得水的,哪一個不是屬狐貍的?雖說宋訣也是精于算計的人,可是将他們扒開來看,誰比誰黑,倒還不一定。
我提心吊膽地看着二人打鬥,每次刀劍相撞,都能感受到各自的兵刃上散發的凜凜寒氣。
兩位高手正打得難解難分,卻突然有個人橫插了一刀。
來者目标很明确,刀風直逼蘇越。
蘇越避得不夠及時,肩頭被輕微劃傷,眉頭微蹙,凜然看向一身青衫的姑娘,聲音一抖:“杜姑娘。”
我亦忍不住喚道:“杜菸?”腳步卻朝宋訣身邊奔去,本欲看看他有沒有受傷,誰料走一半就絆了一跤,反而被他無事人一般穩好,聽他含笑問我:“才分開這麽一會兒,就等不及投懷送抱了?”
我不由得黑了臉,腹诽道,投懷送抱你大爺。
不等開口,就見杜菸提劍指着蘇越,話卻是對我和宋訣說的:“此處交給我,走。”
蘇越捂着肩頭直起身,唇角挂上一抹苦笑:“真沒想到,一別數年,杜姑娘竟會以這種形式出現在我的面前。”緊緊盯着眼前的女子,陰測測地問她,“這麽多年,去哪兒了?”
杜菸似有些懼怕面前這個人,輕微地瑟縮了一下,卻立刻挺直身板兒,道:“少廢話,姓蘇的,本姑娘今日來不是與你敘舊的,而是來搶親的。”
蘇越眼睛一跳:“你也是來搶親的?”朝宋訣望來,語氣裏添了些危險的味道,“原來杜姑娘是你的人……”
弦外之音是:杜姑娘竟是你的人,本大爺很不開心。
我忍不住對宋訣小聲道:“你知道蘇越思慕杜菸,所以特意讓杜菸過來當你的幫手,這招太狠了。”
宋訣悠悠問我:“蘇越思慕紅菸?”
我額角一跳:“你不知道?”
他道:“剛知道。”
我懷疑道:“真的?”
宋訣總結道:“不管我知不知道吧,逃婚要緊。”
因為方才的打鬥,百姓都已經散得差不多,街上一片狼藉,蘇越帶的禁軍有百人左右,方才大多在觀戰,此刻紛紛圍上來。可是,憑宋訣的本事,想要突圍出去并不困難。我剛剛樂觀地做了這般估計,就聽蘇越閑閑道:“逃婚?怕是來不及了。”
目光随他望去,就見正前方和右側的太平大街皆有人馬逼過來,右邊的那隊人馬清一色的玄甲,乃駐守太平坊的玄衣衛,正前方是儀仗隊的前進方向,來者自然是尚書府的人。
遠遠就看到為首之人,一身紅色喜服,極為刺目。
男子騎馬行近,身上是層層疊疊的規整裝束,那襲大紅婚服仿佛随時會燒起來,豔麗奪目。本以為,一切張揚的顏色都與這個人不相襯,可是,這般看着他,卻恍然覺得,恐怕再沒有什麽顏色比紅色更配他了。
他穿婚服的樣子很陌生,卻很美。
我屏住呼吸,隔了些距離喚他:“師父。”
沈初沒有下馬,就那樣看着我和宋訣,他的身後是一隊精兵,全都铠甲護身,看上去威風凜凜。宋訣将我往身後護了護,帶些敵意看向面前男子。
沈初的樣子顯得有些冷淡,他開口,聲音很孤傲:“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愛。将軍一世風流,竟然連本官的娘子都不放過。”手握着缰繩,眉間有睥睨衆生的淡漠,“搶婚,将軍問過本官了嗎?”
我的手輕顫,被宋訣握緊。
耳畔是男子輕笑出聲:“既然是搶,又何須多問。”
沈初看着他,亦緩緩笑了,那一笑,完美地诠釋了什麽叫笑靥如花,可是又分明看到他眼底的冰冷,好似數九寒冬:“本官倒要看看,将軍又是如何搶。”
我以眼角餘光環顧四下,玄衣衛還在源源不絕地湧上來,為首的将領翻身下馬,語氣冷澈:“傳聖上口谕,即刻押妨礙殿下大婚之人進宮面聖,十四殿下的婚儀照常進行!”目露冷光,道,“違者,殺無赦!”
街道兩邊的高處,也有弓弩手架好了弓,箭已在弦上,只待一聲號令。
蘇越抱臂立在一旁,語氣不知是同情多些,還是幸災樂禍多些:“宋訣,事已至此,我也幫不了你了。”言外之意是:爺倒要看你如何收場。
我的手心微微汗濕,擡頭迎向沈初的目光,他的眸光中有些懇求,喚道:“梨兒。”
我為這簡單兩個字心旌大動。
本以為,人生在世,求的是個問心無愧。欠人錢財,就還人錢財,欠人人情,就還人人情,大不了加倍奉還,又有什麽債是償還不了的?可是,眼前這個男人給我的,別說是加倍償還,恐怕就連個零頭,我也還不上。
我不止一次地想,既然他想要我,我又為什麽不能給他?
我緩緩松開緊握我的那只手,朝面前的男子走過去,輕輕問他:“不過出了些小小的狀況,你卻是在怕什麽?”
身後是宋訣微帶慌亂的聲音:“岫岫。”
我不理會他,仍舊望着沈初,繼續問他:“你難道對我不放心嗎?”
沈初的目光微頓,而後,才放心地笑出來,擡手撐了撐額角:“看來,是我多慮了。”
我道:“雖然耽擱了吉時,可是,吉時總歸是形式,我不在意,你也不要在意。”
一旁的杜菸反應了一會兒,終于反應過來我是什麽意思,朝我喊道:“岫岫,你什麽意思?你莫不是還要同他成親!你不能跟他成親,他——”
杜菸剛要動,就有弓弩齊刷刷地對準了她,蘇越一個側身擋在她跟前,悠悠道:“杜姑娘莫要輕舉妄動,否則,我也護不了你。”
杜菸絲毫不領情:“讓開,誰讓你護着!”又教育我,“岫岫,這位沈大人的來頭,你可曉得,他……”
宋訣卻淡淡喝止她:“紅菸。”
杜菸咬了咬唇,極為不甘地閉上了嘴。
我轉頭望向宋訣,看到他臉上情緒淺淡,方才的慌張與無措已經收斂得很好,他依然是他,同以前沒有什麽兩樣。
我望着他,語調冷清,像是對一個陌生人說話:“宋将軍不是要搶婚嗎?那便讓本公主看看宋将軍的本事。”
街畔有梨花盛開,暖風中,可以聞到梨花的淡香。我與玄袍的男子靜默地對視,他的眼中什麽都沒有,就只有一個我。嫁衣如火,織成了他眼中桃花。我心知,此時此刻,我在想什麽,他全都知道。
——我的戰書已下,接下來,就任君一搏。
梨花香中,男子唇角勾起,語氣無比輕描淡寫:“看來,岫岫還是不夠了解我,若沒有萬無一失的準備,又豈敢當街搶婚?”
我方才還維持的淡定,被他一句話動搖了三分。
沈初翻身下馬,行到我身側,聲音涼吟吟的:“卻是不知宋将軍哪兒來的自信。”
宋訣的目光一擡,遙遙望向那些弓弩兵的埋伏之處,桃花眸一眯:“沈大人瞧,已經開始了。”
擡目望去,就看到弩箭裝備紛紛自高處落下的光景。
那些弓弩兵,每個人的脖子邊上,都架了一把锃光瓦亮的刀。
還未從此事的震驚中回神,便聽一陣殺聲由遠及近。從聲勢來判斷,來者是玄甲衛的三倍之多。
玄甲衛的陣腳,亂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越過烏泱泱的頭頂,道:“哥哥,我來得可算及時?”
策馬而來小姑娘一身銀甲,英氣十足。
那玄甲衛的為首之人是一位青年将軍,他奉聖令而來,自然要收拾場面,沉聲下令:“何人造次,給本将軍拿下!”
結果,他的話還不如小姑娘的鞭子快,眼瞅着宋蕖小姑娘一路過關斬将,直逼他而來,不等他抽刀,就一鞭子被撈下了馬,小姑娘在馬上俯身,笑吟吟地将他拉近些,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什麽人啊,本小姐打架的時候,你還在玩泥巴呢。”
無論怎麽看,她都比對方小一輪,這句話就顯得有些兇殘。
宋訣道:“蕖兒,不得無禮,還不速速放開。”
宋蕖聽話地将那将軍松了綁,那将軍臉色鐵青地道:“宋将軍,你們宋家這是要造反嗎?”
宋蕖霸氣道:“你傻啊,我們宋家,今日要搶親!”溜圓的眼睛找到我,歡快地招了招小手,“嫂嫂嫂嫂,我是蕖兒啊。”
我的眼角抽了抽。
宋訣理着袖子問她:“偷偷帶兵出來,不怕祖父打斷你的腿?”
宋蕖無所謂地道:“祖父說要打斷我的腿都說八百遍了,哪一次真打過?”又揶揄道,“當初我好像給哥哥出過主意,說嫂嫂若是不肯嫁,就把她給綁回去。當時是誰說舍不得的?嗯?”
宋訣道:“此一時,彼一時。”
宋蕖道:“是哥哥你搞不定嫂嫂,只能用搶的。對了,我帶了三萬人過來,哥哥覺得夠不夠?”
聽到三萬這個數字,那位玄甲衛的将軍輕微抖了抖。
當了半天背景的蘇越悠悠道:“宋将軍向來喜歡以少勝多,今日卻以三萬對五千,就算贏了,也勝之不武。”
宋訣的目光卻落到我的臉上,他道:“事關重大,本将軍總要确保萬無一失。”
我早為此時狀況淩亂不已,再看宋訣,他已将臉轉向沈初,仍是散淡的語氣,卻聽得人脊背微寒:“沈大人,此時此刻,我還需要搶嗎?”
我聽了這話,拉着沈初就跑,還未跑動,就聽宋訣悠悠威脅我:“想要在場之人都保住性命,就乖乖站住。”
我轉過頭,道:“宋訣,你這麽大逆不道,是要掉腦袋的。”
蘇越卻提醒我:“殿下,天下的三分兵權都在宋家,宋将軍不過是搶個親玩兒,約莫掉不了腦袋。”
我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