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5)

不知道蘇越究竟是哪一頭的。

杜菸替我兇他:“你閉嘴。”

蘇越乖乖閉了嘴,我慌亂中望向身邊的沈初,他卻突然笑出來,笑得人心頭一扯。

他的笑聲清寂,許久才停下來。

開口說話時,臉上已殊無笑意:“看起來,到了最後,還是宋将軍的完勝。”

宋訣反而謙虛了起來:“是沈大人放棄了先機。”

沈初與他對視良久,忽然道:“九華上仙就不必謙虛了。從千佛寺的第一面,你就在不停地放過我,三年前的那一次,若非你手下留情,魂飛魄散的本該是我,而不是你……”

杜菸大抵是意識到這番對話不亦被其他人聽到,手迅速地結了個手印,張開了一張結界,将凡人的時間阻隔在這個結界之外。

沈初的聲音帶着幽涼之意:“不過,既然上仙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到我面前,看來倒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扯着他衣袖的手一抖,腦子空了空,問他:“師父,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何事?”看了眼他的表情,又看了眼宋訣的表情,道,“事到如今,你們還要瞞着我嗎?”

恢複仙身的杜菸走到宋訣的身後站定,額間一枚朱砂印極為豔麗。

她手執寶劍,充滿敵意地開口:“岫岫,他不是你師父。”

我将她這句話消化了片刻,凝眉道:“許多年前,仙界降罰,師父受蓮華焚心境吞噬,無佛印護體,靈魂也不齊全,自然難逃一死。”我冷冷地看着她,“如今,師父就在我身邊,你卻告訴我,他不是我的師父……杜姑娘,我憑什麽相信你?”

杜菸神色一亂:“岫岫,我……”又求助地喚了一聲宋訣,“上君……”

宋訣不說話,算是默認。

杜菸得了免罪符,将那張姣好的面容轉向我,正色道:“岫岫,你可知你師父是什麽身份?”

我道:“師父乃佛界聖徒,是佛界的尊者。”

杜菸繼續問我:“你仙齡幾何?”

我道:“我升仙之初,就因為修行懈怠,沒能渡過天劫,這才遇到師父,尚談不上仙齡。”

杜菸道:“也難怪,小一輩的仙者大抵沒有印象……可是,但凡上點年紀的人,恐怕都不會忘記,數千年前,仙佛兩界共同将魔宮封印在萬冰之淵,那位差點毀了三界的魔尊最為忌憚的人,不是仙界的戰神,而是佛界的一位長老。魔尊送他戰佛之名,并言稱有朝一日,魔會在佛的身上醒來。”女子的聲音顯得有些渺遠,“佛界忌憚魔尊的預言,并非僅僅因預言者的身份,而是因為佛界有相同的預言。”

我忍不住開口:“萬劫之後,佛将現身人間,一面為佛,一面為魔。”

那是已過世的虛渡師父說過的話,我還記得。

杜菸似乎沒有料到我會知道這句話,有一絲驚訝從她的臉上劃過,她頓了頓,道:“不錯。預言中的人将是佛界的主宰,可是,佛界卻怕了。”

我喉頭一緊,問她:“佛界對他做了什麽?”

杜菸搖了搖頭,道:“佛界沒有做什麽,而是他主動将預言成真的可能性給掐滅了。”

我道:“此話何意?”

杜菸道:“魔有萬相,每一相皆由心而生,只要斷了心因,就能斬除魔道。他舍棄了自己的‘心念’,自此遁入紅塵,再不問佛界之事。”

我仰臉問沈初:“師父,她說的可是你?”

不等他回答,就聽杜菸道:“他不是。你的師父早在紅蓮業火中化為微塵,眼前的這個人,的确同你的師父有不淺的淵源。”杜菸聲音漸漸凝重,道,“岫岫,他不過是你師父的影子。”

自方才開始,身畔男子就不發一言,他的臉上有一層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杜菸的話久久地盤桓在耳邊:“他處心積慮地接近你,不過是因為你身上有你師父的佛元。”

我搖一搖沈初的手臂:“師父……你說句話。她說的不是真的,她說師父死了,我不信。她說你是為了佛元接近我,我不信。”

“梨兒。”男子開口,我為他的語氣頓在那裏。

看到他唇角的陌生笑意,忍不住後退一步。

師父沉穩內斂,總是淡看一切,不會有這種充滿欲望的目光:“當年,他為了斷絕自身的魔性,而将我從他體內驅離出去,被封印在佛界菩提殿的數千年,我都一直在想,我與他最大的區別,不過是他有佛元,而我沒有,若是能拿回佛元,我就不再只是個影子……”他的聲音裏多些陰沉之氣,“可是,只要他的封印在,我就永遠也不能離開菩提殿。”說着,擡起手指尋到我的臉,換上充滿愛意的目光看着我。

在他滿是愛意的目光裏,我卻只覺得渾身冰涼。

他邊撫摸我的臉頰,邊道:“多虧了梨兒。若非他為了救梨兒,使自己修為大減,我也不能沖破他的封印……”唇角的笑邪魅至極,“梨兒,你曾問我何時對你動了心思,這個問題太簡單。自從在千佛寺遇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要的人。”

我喉頭幹澀,道:“沈初,你要的不是我,只是我體內的東西。”感受着自己的呼吸,緩緩問他,“可是,三年前我将佛元還給你時,你為何不拿去?”

他的目光一頓,良久,聽他道:“是啊,為何不拿去?”

有個力道将我從他身邊拽離,有個聲音告訴我:“岫岫。他在騙你。”

杜菸的聲音一顫:“騙?”

宋訣将我推給杜菸,杜菸慌忙将渾身顫抖的我攬上。

他擡腳行到沈初的近前,漫不經心似地開口:“在千佛寺見你的第一面,我也像紅菸一樣,以為你是假的,不過……你與他本就是一身同體,又何謂真假?就像一個人的兩面,這一面沉睡,那一面看上去就是真的,若這一面醒着,那麽這一面就會被當成是真的。更何況……你自菩提殿的封印中掙脫之時,就自紅蓮業火中獲得了他未被火蓮吞噬的那部分神識,真身與影子,也自那時即合二為一。”

宋訣說罷,問他:“沈初,你不過是更為完整的他,為什麽不敢承認?”

沈初的身形微頓。

宋訣換上猜測的語氣:“難道是怕她知道,你愛上了她?”

我為這話在杜菸的懷中擡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沈初,卻見他神情蒼白,亦有些失神。

耳畔悠悠響着的,仍是宋訣清清冷冷的聲音:“是拿回佛元,回歸佛界,還是繼續以沈初的身份,做一個凡人——這三年,你不是已經做出決定了嗎?”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有膽量娶她,又為何沒有膽量讓她知道你愛她?”

我等着沈初否認,他卻久久也沒有開口。

沉默在結界之中蔓延,終于,聽他打破寂靜:“九華上仙有管別人閑事的時間,還不如先管好自己。三年前那一戰,上仙未出全力,今日若是再放水,就不止是讓這丫頭等三年了。”

宋訣唇角一勾:“三年太久,這次要速戰速決。”

許久之後,我依然記得那日的酣戰。

杜菸退到一旁,竭力支撐着方才設下的仙障,以免此戰波及界外凡人,又分神在我的周身圍了一個術陣,将我禁锢在裏面。

我求她:“杜菸,你放我出去。你家上君命魄不全,三年前又修為大損,不可再戰,我師父的修為也早在鎮妖塔的業火中散了七八,佛元又未曾拿回去,今日這一戰,只能兩敗俱傷。”

杜菸撐着兩個結界,有些無可奈何:“岫岫,這二位,一個是九重天的仙尊,一個是佛界的聖徒,他們若是想要認真打上一架,像我這樣的小仙,你這樣的凡人,又豈能阻止得了?”

仙障之外,沈初和宋訣的打法極讓人心驚,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要将對方置于死地,絲毫也不留情面。

我的确阻止不了,但總要試一試,可是杜菸卻将我試一試的機會都剝奪了,我費盡口舌,将能說的話都說盡了,也不能說服她。

從前,她并不是一個這樣固執的人,如今她這樣固執,卻讓我有些傷腦筋。

我傷腦筋的是,我并不想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至親之人互相厮殺,我受夠了這般無能為力。

淚眼朦胧中,我只有一個念頭,好想逃離這裏,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晃神回來,耳畔響着的煮茶的聲音。

水聲微沸,一室茶香。

我縮在輪椅裏,傾身去溫杯燙盞,腿上搭的毯子不小心滑落,我望着腳邊失神地想,最近天愈發冷了,自己的身體也越發不濟,雖然未必能挺得過去,可是,好想看到下一個春天,再下一個春天……

我捧起茶盞暖手,輕輕閉上眼睛。

雖然有時候也會害怕,但我從來不為自己的決定後悔。管他什麽仙佛,我只想做一個逍遙的凡人。

而那日在金銮殿上發生的一切,也早已如前塵舊夢,可是最近卻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來。

雲辭将底下衆人打量一圈,悠着嗓子問道:“适才他們通傳,說有人搶婚,朕還在想,天下有誰這麽膽大妄為,敢壞朕禦賜的婚事。”鳳眸眯了眯,問一個人,“宋訣,你婚都搶了,不帶着人逃命,竟又随朕的驸馬來見朕,是想讓朕恭喜你死而複生,還是想讓朕問你的大逆之罪?”

被這般問罪的男子淡淡道:“臣罪該萬死。”

雲辭道:“哦?你這是知錯了?”

宋訣道:“臣不願看着深愛的女子嫁給別人為妻,若說錯了,臣錯在沒能早來一步。”

此話一出,就在金銮殿上掀起軒然大波,有些老臣連道不成體統啊不成體統。

雲辭手指在龍椅上輕敲,突然問我的意見:“十四妹,此事因你而起,你的意思呢?”

我走到大殿中央,臉隐在寬大的衣袖後,道:“宋将軍搶婚,是大罪,出言不遜,罪上加罪。請皇兄賜他一死。”

方才還混亂的金銮殿,因我的這一句話霎時安靜下來。

我沒有擡頭,不知雲辭是什麽表情,也不知宋訣是什麽表情,只是隔了一會兒,聽到雲辭喚道:“沈愛卿。”

有人行到我身邊站定,衣上有淡淡檀香,他開口,聲音微涼:“臣在。”

雲辭問他:“今日本是你的大喜之日,卻被宋訣給攪了,愛卿希望朕如何為你做主?”

蘇越忍不住為宋訣說話:“宋将軍一向風流放蕩,此事自然做的出格一些,可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也算英雄通病。何況,三年前的戰功,還未對宋将軍論功行賞,如今……”

雲辭卻提高聲調打斷他:“朕在問沈愛卿。”

蘇越只得道聲罪過,退了下去。

雲辭繼續道:“沈愛卿,朕便将宋訣交給你,由你和大理寺的裴愛卿一起來定他的罪,如何?”

我感受着自己身上的冷汗,聽沈初開口:“臣大喜的日子,宋将軍卻橫插一腳,讓好好一樁婚事,淪為衆人笑柄,臣恨不得将他挫骨揚灰。”

一席話說的人膽戰心驚。

說話人卻仍是淡定的語調:“但,大理寺司刑,最忌感情用事。聖上讓臣做主,臣恐怕不惜使出一切手段,也要讓裴大人做出有利于臣的判決。”恭聲道,“所以臣鬥膽請聖上收回成命。”

我恍恍惚惚地看向他,只見他目光微斂,表情淡漠地立在那裏。

雲辭為他的話點了點頭,沉吟:“好,你既不願,朕也不勉強你。”得出結論道,“那便将宋訣交給大理寺吧,至于你們的婚事,再擇個良辰吉日……”

話音未落,就聽兩個聲音同時道:“聖上且慢。”

雲辭望向說話的二人,直接忽略宋訣,問沈初:“沈愛卿還有話說?”

卻見沈初撩衣跪下,磕了一個頭,緩緩道:“聖上,臣要退婚。”

這是一句極簡單的話,不過六個字,可是話中的意思,我卻一時理解不來,将這句話反複在腦海中過了好幾遍,才總算從茫然中回神。

他說的是,他要退婚。

雲辭的眉頭一挑,神情有些不悅:“是十四妹有什麽不好,還是今日之事,讓你覺得傷了尚書府的顏面?沈初,朕要知道你的理由。”

他長跪不起,只道:“望聖上成全。”

雲辭扶緊了龍椅:“沈初,向朕求親的是你,如今,退婚的也是你,你不覺得,這玩笑開的有點過嗎?”

沈初的聲音仍然淡漠冷靜:“臣心意已決,請聖上賜臣死罪。”

那一年,街頭巷議最多的話題,就是當朝聖上的兩大寵臣,一個因為搶親,一個因為拒婚,雙雙被收押大理寺。這下,大理寺的裴大人可犯了難。這二位一個是禮部尚書,背後是富甲天下的沈家,另一個是大将軍,背後是手握重兵的将軍府,他裴如令辦了哪一個,都不一定能活着見到明日的太陽。

蘇越有一天來找我,我與他喝了幾盞茶,又聊了半日天氣,才悠悠問他:“蘇大人最近可遇到什麽新鮮事,我在宮中悶得慌,不妨說來聽聽?”

他将手中折扇一收,道:“殿下這麽一問,臣倒是想起一樁來,前幾日,臣找裴大人喝酒,同裴大人聊了幾句,聽裴大人話裏話外的意思,似乎在為如何斷宋将軍和沈大人的案子苦悶,臣閑着也是閑着,就給他出了個主意。”

我示意他說下去,他望向滿園春色,道:“聖上嘛,大約也在糾結,判輕了,沒有面子,判重了,又不免肉疼,就是因為不知判輕判重,才将這兩個燙手山芋丢給了大理寺。”淡笑着看向我,“裴大人是聰明人,一點就透。等風頭過去,宋将軍還是宋将軍,沈大人,還是沈大人。”

我點了點頭:“蘇大人不愧在皇兄身邊久了,皇兄想什麽,都逃不過蘇大人的眼睛。”

他将我看了一會兒,換上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臣不過是随口那麽一說,裴大人也不過随便那麽一聽,之後如何發展,那就順應天意了。”

我道:“順應天意好啊。”望着滿目芳菲,道,“你看,這萬事萬物,什麽不是順應天意而生滅運轉的。”

蘇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隔了會兒,突然問我:“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我看向他:“我嗎?”臉上浮起淡淡笑意,道,“聽說江南風景好,我上次随皇兄去揚州,卻中途折返,沒能如願抵達,想想是一樁遺憾,正好皇兄此前在那裏修了行宮,我昨日已向皇兄請了個辭,想去江南逛逛,萬一貪戀那裏風景,說不定就不回來了。”

蘇越敲在手心的折扇頓了頓,沉吟良久,道了句:“也好。”說罷,欲言又止。

我不待他出聲,就悠悠道:“我本約了杜姑娘今日午後在錦歌樓相會,不過,皇兄臨時為我擺宴送行,怕是要爽約去不得啦。正好蘇大人同杜姑娘也算熟人,不知能否替我,知會杜姑娘一聲?”

那日,蘇越告辭之後,忽又折回來,停在我面前問我:“殿下有成人之美之心,又為何不為自己争取一番?無論宋将軍,還是沈大人,都會是殿下的良配。”

我撫摸着衣袖上的褶,緩緩起身:“這個世界上,有的人願意去争,有的人願意去等,争的人争不過天意,等的人等不過時間。蘇大人尚且年輕,可以去争,也可以去等,可是有的人卻沒有選擇。”

蘇越的眼神表示他沒有聽懂這句話,我無所謂地笑笑,繞過他朝前走去。

邊走邊朗聲道:“蘇越,天意和時間都不足為懼,聽我一句,能夠争的,就不要等。”

自那之後的半年。

我看遍了江南的好風景,江南果然如世人所雲,水秀山清,人間勝景。可以賞春水碧于天,也可以卧畫船聽雨眠。有時候也會漫無邊際地想一想,老在這裏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于是,就在這裏住了下來。

可是,近來身子越來越不濟,心裏清楚知道這是為什麽,卻強迫自己不去多想。

我只想盡力活下去,這同許許多多的凡人,也沒有什麽不同。

意識到餘生不多,我像所有的凡人一樣,開始惜命,于是到了冬天,大多數時間就都縮在房中烹茶煮酒。好在江南的冬天不算冷,行宮的保暖措施又極好,我十分滿意,最關鍵的此處比宮中清淨許多,沒多少人來打擾,獨自在房中烹茶,看窗外雪落無聲,也別有意趣。

這一日,剛剛煮好茶,想喚婳婳推我到院中看一看梅花,就聽到房外有急促的腳步聲,行到門口時卻忽然頓住,許久,才像是害怕驚動什麽似的,緩步行過來。

我背對着來人,道:“是婳婳嗎,來得正好,推我出去看一看。”淡淡道,“我們種在回瀾亭外的梅花,想來也該開了。”

身後一片靜默,那靜默,讓我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隔了會兒,聽到身後響起男子的聲音:“我也親手種了許多梅花,想等你陪我一起看。”聲音裏和窗外的雪聲一樣,雖然微微發涼,卻又帶一些令人懷念的暖意。

“花開花落,都想讓你陪我一起看。”

宋訣已經賴在行宮半個月了,這讓婳婳傷透了腦筋,整天來我耳邊念叨——這一位不好伺候啊,忒不好伺候。

聽說上次的那件事之後,沈初被降了三職,仍在禮部留用,宋訣搶婚的罪過就有些大,直接被奪了将軍之銜,至于何時再起用,要看他的表現。

雲辭的意思,大約是想讓他安分幾日,到了用人之際也好提拔他,可他不乖乖在将軍府閉門思過,卻跑來這裏擾我的清淨,委實不是明智之舉。不過想一想,他貴為将軍府的公子,丢了官其實也沒什麽,正所謂無官一身輕,反倒比從前更逍遙自在。

我也不是個小氣的人,聽說他住不慣朝廷的驿站,又嫌棄城中的客棧太髒,就讓婳婳給他拾掇了個房間,好吃好喝伺候着,只要不打擾我,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他這次倒很聽話,我說不來打擾我,他就當真沒來打擾我,安安分分地住了下來,只是每日都要通過婳婳發牢騷,不是嫌棄飯菜不好吃,就是抱怨床底下有蟑螂。婳婳不禁感慨,隆冬臘月還出來活動,蟑螂這種生物好堅強。可是,耐着性子給他換個房間吧,他又嫌新換的房間采光不好,前頭的那棵棗樹怎麽看怎麽礙眼。

婳婳只得來問我的意見,我漫不經心道:“除了主殿和我住的雲浮閣不能住以外,整個行宮有上百間房空着,你不妨讓他自己挑。”

隔了一會兒,婳婳從宋訣那裏回來,神色有些複雜。

我問她:“挑好了?”見小丫頭點頭,又問她,“既然挑好了,你為什麽這副表情?”

婳婳朝我身邊湊了一湊,斟酌着問我:“宋将軍問奴婢,除了太和殿和雲浮閣,他是不是想住哪裏就可以住哪裏?”

太和殿是留給雲辭巡游時住的,自然不能住,雲浮閣是我住的地方,當初選了這裏,是看上了這裏位置偏僻,也比較清淨,我明白宋訣安的是什麽心思,可是他即便是想同我住得近些,也不大可能,于是放心地對婳婳道:“不錯。”

婳婳默了默,才道:“殿下,奴婢方才帶着将軍逛了一圈,将軍卻挑了間下人住的房間,還說想今日就搬過去。”

我的眼皮不禁一跳,聽婳婳繼續道:“奴婢進去看了,房間又小又陰冷,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真不知将軍是看上了哪一點……”

宋訣這個人的行動向來難以用常理揣摩,我默了一會兒,道:“既是他自己挑的,照辦就是。”又吩咐她,“他要什麽就給他什麽,若是嫌冷,就多點幾個爐子。”

婳婳退下去之後,我倚在窗邊思索,姓宋的是想唱哪一出?

沒有多久,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挑的原來是雲浮閣對面的一個房間,地勢的緣故,位置比雲浮閣略低,立在窗邊,可以遙遙地看到他房間的窗戶。

那日午後,我正手撐在窗邊發呆,漫不經心地朝前看去,就正好看到對面的窗戶被一雙手打開的光景。

男子立在窗邊,白衣黑發,雖看不清眉目,但是渾身上下獨有一種風儀,人間難遇。

我慌忙從窗子縮下去,緩了一會兒,心中浮起一個念頭:為什麽要躲?如今我是主子,他才是寄人籬下的食客,我一個當主子的躲他做什麽?

整理了一下呼吸,緩緩從窗子底下爬起來,然而再看過去,那裏卻已沒了他的影子。

我撫着胸口說服自己,這裏之所以會感覺空蕩蕩的,是因為我松了一口氣,而不是因為我失落。

一擡頭,卻又見那個白衣的影子出現在了窗邊,手中還多了一個什麽玩意兒。我仔細看了看,那玩意兒原來是一杆玉笛。

宋訣将玉笛橫在唇邊,緩緩吹起一支曲子。

我這個人樂律向來不大好,只是覺得他吹得還算順耳,然而他吹的是什麽曲子,有沒有走調,我卻不能給出獨到的見解。

聽了一會兒,我關上了窗戶,順手拿支窗擋了一下。

窗外的笛聲頓了頓,随後換了個比較哀婉的曲風。

宋訣每日都立在窗邊吹笛子,證明他實在有些無聊。

托宋訣的福,我養成了動不動就往窗外看的習慣,晚上就寝之前,也總要看上一眼,宋訣每日都睡的晚,我看過去的時候,他的房中總是亮着燈。

那一日,入睡向來快的我,卻有些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半夜起身,挪到桌邊倒茶喝,卻注意到對面的燈仍舊亮着。

眼皮不由得一跳。他也沒睡嗎?這麽晚不睡是在做什麽?婳婳說他的房間又陰又冷,難道是晚上寒氣太重,難以入眠?倒是忘了囑咐婳婳,應該多給他送一床被褥……

一連數日,他房裏都亮一整晚。

有一日,婳婳朝我感慨:“将軍最近可真安分,每天就是在房裏寫寫畫畫,偶爾還吹個笛子陶冶情操,奴婢昨日去瞧他,他竟然沒有對奴婢抱怨半個字,還對奴婢說他住的很好。”感動道,“将軍他簡直脫胎換骨,成了個善解人意的好青年。難道是房間的風水比較好?”

他在房間裏做什麽,從我這裏,其實看的一清二楚。

他也不懼冷,總是大開着窗,大多時候,他都像婳婳說的那樣,執一管筆,或臨些帖子,或描一副丹青,不提筆的時候,則會跨坐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擦擦他的佩劍,或者擺弄擺弄笛子,也不知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都是在想些什麽。

那日的我有些邪行,做什麽都心不在焉,就連婳婳終于請到了江南最有名的畫師為我畫像,我都沒有預想中那樣激動。這位畫師以擅作美人圖而聞名,有許多有錢人花重金都請不動他,因為他作畫有個規矩——非驚世駭俗的美人不畫。

我自然沒有重金請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驚世駭俗的美人,只是抱着一試的心态,讓婳婳送了個帖子過去,沒想到他竟來了。來了也好,想我雲岫好歹是個公主,若無一副正經的畫像留給後人瞻仰,也太辜負了生在帝王家。

畫師來的那日,婳婳喜出望外,我卻突然沒了興致。

就算留一副肖像成功驚豔了後人,那也是百年之後的事,同現在的我又有什麽關系?

畫只作了一半,我就借口乏了,讓婳婳将那畫師給打發了回去。

婳婳送那畫師之際,我望着白紙上畫了一半的女子,忽然之間很想見到宋訣。

這個念頭剛生出來,身下的輪椅就像是與我心意相通,緩緩朝着宋訣住的方向行去。

并不是腿腳不濟才以輪椅代步,而是因為身體容易乏,走兩步就不願意再動了,才偷懶找匠人打了這把輪椅。人懶有人懶的好處,經過我的多加改良,這個輪椅已經能夠克服大多數地形,想來也是對工匠界的一大貢獻。

來到宋訣的房前,門竟開着,我對着門檻冥思苦想,我究竟是下來呢,還是找人幫我搭個板子?可是四下望望,平日裏總是在眼前晃的下人都到哪裏去了?目光重新回到門檻上——看來我還是下來吧。

奈何人懶,心裏做了這個決定,身子卻不願動彈,正想說服身體不要那麽沒出息,面前就出現一雙黑色的軟靴。

黑色軟靴上頭,蕩着一角白色的衣袍,我順着衣服的紋理擡頭看,就看到我想見的那個人。

想要見到他的時候,就能夠見到他,我突然覺得上天其實待我并不薄。

他俯下身,将我從輪椅上抱起來,貼上他身體的那一刻,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果木淡香。

他小心地将我抱在懷裏,沒有問我這些日子為何将他晾着,也沒有問我今日又為何過來,只是垂目看着我,道:“岫岫,半年前,你還沒有這麽瘦。”

我朝他笑笑:“省的你抱着太累。”看了他一會兒,擡手落到他的臉上,輕道,“宋訣,你哭了。”

第一次看他流眼淚,暗自在心裏道,此時此刻,我究竟該嘲笑他呢,還是該安慰他?

他卻沒有給我嘲笑他和安慰他的機會,抱着我跨入房間。

他将我輕放在床上,仔細地把門窗都關好,又挪了一個爐子到我的腳邊,問我:“冷不冷?”

我朝他搖一搖頭,坐在床邊,一邊晃腳,一邊環視四周:“堂堂大将軍,卻淪落到住下人房間的地步,不覺得委屈?”

他挑一挑眉:“你還舍得讓婳婳送被子給我,我有什麽好委屈的?”

我笑吟吟地朝前傾了傾身子,問正蹲在地上往爐子裏加炭的他:“我若不讓婳婳送呢?”

他将火鉗一扔,将我按倒在床上,深漆的眸攝人魂魄:“不送,你确定?”

我吞口口水,道:“你以為我不敢嗎?”

他自唇角勾起一笑,語氣一貫的慵懶淡定:“岫岫,你若不送,今日我們就沒有被子蓋……”氣息逼得更近一些,悠悠問我,“所以,你确定嗎?”

不知是過了一炷香,還是兩柱香,我縮在暖和的被窩裏,靠着他溫熱的胸膛,由衷地想,這個被子送的好啊,送的真是好。

極近的地方,響着熟悉的心跳,世間最令人安心的事莫過于此。

男子忽然開口:“岫岫,随我回家吧。”

我貼着那顆心的位置,聽着他的心跳聲,輕道:“宋訣,我能夠陪你的時間,也許比預想中還要短……我……怕自己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

體內已經沒有師父的佛元,也沒有仙界的九華印,就像師父說的那樣,我拼湊起來的魂魄會漸漸離散,終有一日,我會成為一個徹底的凡人,或許,比凡人的壽命還要短。

他将我摟緊:“岫岫,我不在乎。”

我默了片刻,繼續問他:“宋訣,就算我再也沒有來世了……你也不在乎?”

他的聲音像煙那樣輕:“我不能改變你的決定,就只能陪着你。一世也好,我會一直陪着你。”

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問他:“宋訣,你可會恨我?”

良久,聽他回答:“若是不想讓我恨你,就活得久一點,好不好?”

我閉上眼睛,笑了:“好。”

尾聲

初春,藥王谷。

天氣極佳,一叢開得很好的杜鵑花畔,有二人相對而坐。

那是一男一女,女子雖不是傾國傾城的花容月貌,卻稱得上容色端麗,無論是身上那襲緋色的衣裙,還是額間的那點朱砂,都足以讓她成為這明媚春光裏的一道好風景。

女子對面的那名男子則相對低調,一身普通的灰袍,還拿面具遮了半張臉,無論是舉止還是氣度都透着些率性和随意,可是身上又有一種高深莫測之感。

喚作紅菸的姑娘将整個故事講完,看向藥王谷的主人。

陸謙之氣定神閑飲了一盞茶,才開口确認:“你是說,岫岫姑娘自己逼出了體內佛元和九華靈印,甘願做一個壽數有限的凡人?”悠悠問道,“她好好的,為什麽要這樣做?”

紅菸的臉僵了僵,随即摳着臉,閃爍其詞道:“大概是上君和她師父在她面前打架刺激了她吧……”

陸謙之仍是悠閑的口氣:“說實話。”

紅菸坐正一些,态度良好的認錯:“還不是怨我話多,幫上君撐好結界就是,跟她聊什麽天啊。”痛心疾首道,“明知她這個人心眼兒多,一定是想從我這裏套話,竟還是不小心着了她的道……啊啊啊,我這個笨蛋。”

陸謙之亦暗自嘆一口氣,紅菸這個人腦子不大會轉彎,休說是跟雲岫,但凡是跟個有心眼兒的人聊天,不出三句差不多就陣亡了。

理着衣袍,問對面撓頭發的姑娘:“所以,你跟她都聊了什麽?”

姑娘停下撓頭發的動作,道:“唔,不過是聊了聊九華仙印的用處……”

陸謙之的語氣波瀾不興:“于是,你就告訴了她,沒了九華靈印,鎮妖塔中的戾氣終有一日會破塔而出,屆時紅蓮業火将蔓延至三界六道,引發毀天滅地的禍端?”

紅菸為自己辯解:“怪就怪岫岫太聰明,早就猜到了九華印不簡單,當年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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