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錄入機
*架空政治,與現實國家無關聯,發生背景非本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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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一)
這裏就是諾查丹馬斯大預言破譯局了,在無數機關裏最為無人問津——公款撥下來,還不夠全局人吃頓好的。這時候,局裏的機修工,馮電頻就跳腳,罵罵咧咧地作勢要踹機器,幸虧羅轭每到此時都提小雞一樣攔着他對局裏命脈下毒手。
一開始,官方還宣稱曰:“為了防止有人洩露預言內容、引起恐慌,上級已經開始派人秘密監聽、監視我們……”馮電頻在這句話說完三天後就搞了一堆反監聽設備,在發現破譯局裏半個監聽器、攝像頭都沒有後,他對于國家對他們的信任“感恩戴德”了半夜,一個意思十種講法都不帶重的。以至于孔寂都去敲他的房門,讓他小點音兒罵。
後來,那套反監聽設備呢?我外派申請去趟城裏,用一本《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換了過來,拜托他改裝成了系擴音器無線電為一體的單放機,用來播暴力革命樂隊的專輯磁帶——音質絕對是這個年代最好的,我可以驕傲地打賭。
馮電頻,真名馮百極,是局裏的機修工,電工小組組長。他就是性子急了點,直言不諱,其它方面還是很好的;比如,局裏的機器都是由他負責,打個電話随叫随到。再比如,他的宿舍不是堆成山的破銅爛鐵,就是歷史書,古代史,近代史,世界史……應有盡有,随便一本就能收買他……我問過他為什麽來這窮鄉僻壤工作,照他的才華,混個總工程師是沒問題的呀。
他撓撓脖子,切了一聲,目不轉睛繼續修他的車,級層越高人越鬼頭,沒造出來的東西硬要說造出來了,領導來檢查就搞個模型應付;組長會得還沒我多,就在那兒趾高氣昂指手畫腳,工資單發下來比我多個0;通宵研發出解決卡脖子的新組件,一看報紙冠的是別人的名字……搞不懂,然後就辭職了。上級見我要跑路,假惺惺給我指了條路,然後我就來見你了:他們還是不放我走,只要我還在崗位上,就是他們的人。
他忽然沖我眨眨眼:給我講了這麽多人,怎麽不講講你自己啊,四眼兒。我半晌沒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只是個密碼學家,既沒有硬鐵腕也沒有烏紗帽。我讀高等中學的時候國家還在內戰,密碼分析專業可是衆星捧月,我莽莽撞撞地就一頭栽進這條不歸路,準備發一筆戰争財,賺個盆滿缽滿!好的,好的,我從研究生混到了博士,這很好。但密碼分析學在幾年後的和平年代沒落了,沒人再搭理這個軍事方面的專業。我沒從平民壓榨到一分錢,整天就是看孩子,沒人比我更懂混吃等死。
他說,呵呵,我們他媽的都一樣。今天晚上吃什麽?
羅轭,我們一般叫他羅條子,有一副克制莊重嚴肅的高尚模樣。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控制在堪稱高效的準則裏:一天只抽一根煙、寫報告一定會用最标準的格式和專業書面語……自從國家把他派過來後,上級就把他當成了我們棄嬰小組的一部分,不再被理睬半句。我想過他可能知道了某些內閣機密,才被流放到這小羅布泊來。起初他還會用大官腔指責我們的不合規行為,是全局最掃興的那個,活的現代溫斯頓丘吉爾。每每他義正詞嚴地背誦“聖經”,我就對着牆打乒乓球,給他氣夠嗆。
很快,這位老教條就在恐怖的風氣下妥協了,生無可戀地邊給植物澆水邊看我和馮電頻掐架。用唯物主義去理解唯心主義,這是條子對這份數學工作的評價,也是他自己與大預言的關系。
但人盡皆知的,他還是個心軟嘴皮子硬。局裏有句關于他的俗話,是這樣講的:做工時睡着了一怕醒來條子在眼前黑着臉盯着你,二怕醒來身上是條子的外套,三怕一醒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條子系着印花圍裙舉着鍋鏟從廚房裏出來,正在給你做早餐。
所以他就是局裏最受歡迎的那個,無人異議。
準确來說,孔寂才是這個團隊的領袖。社會上說他只比我小13歲,心理年齡可能還沒我弟弟大——自從15年前他開始神神叨叨,到國家終于把他當神棍撈走,他已經從六年級升到了八年級。那時候,他已經會一次函數了,媽的。
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四十二中學,現在早拆了。當天那個熱。他裹着長外套縮在教室角落裏,擡起一只右眼,從頭到腳審視着我。然後他從懷中伸出一只手,點了點課桌上一張演草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數字。領頭第一排是1984,12,2,23.5°N,79°E,(-2,5),(-2,6)……
他的班主任在一旁叨叨不停,這孩子是學校的人道計劃從孤兒院撿來的,從頭怪到腳,沒人和他一起玩兒,經常挨踹。自從學了日期月份、橫豎坐标,整天不聽課,就開始寫這種東西。
我回去琢磨半夜,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直到我無意間看見牆上的“暴力革命”樂隊的海報——畫面中央的心髒由幾百雙塗滿油漆的手掌簇擁而成,仿佛一灘狂亂的線條在空中流淌旋舞,極具沖擊性。
我茅塞頓開,找來一塊布告板,用馬克筆畫上橫縱軸和單位長度。第一個坐标為(-2,5)。我揀出枚圖釘,紮在這個坐标上,然後是第二個。它們可以看作是一條線段的兩個端點,我用牽線繞在這兩者之前,這樣布告板上就橫了一根鮮紅的線。牽線按自然數列順次連接坐标,然後能得到一幅由線段構成的圖案。這項工作我忙到了後半夜,來不及看清圖案是什麽就倒頭大睡。第二天中午我睡眼惺忪爬起來,戴上眼鏡,眼前是一幅行政區地圖,輪廓線敦實,北方探出一塊傾斜的檐帽。我認為它近似于印度中央邦的局部地圖,整合信息後找上級求證,幾個月都沒結果,也沒采取任何行動。過了幾天,他的班主任郵給我一沓信封,裏面是按時間順序排好的草紙,內容和上次如出一轍;破譯後的結果是一幅兒童畫,畫面有一棟四方大建築,由線與多邊形組成的殘疾女人們正在建築前哭泣。然後,在這群畫風簡明幼稚的女人們下,有幾個仰躺的人,大而寬泛,像某種代指的象征。
我再次将所有數據羅列總和,上交部門,依舊音訊全無。直到1984年12月2日,也就是第一個預言疑似日期的部分,災難如期而至。印度的博帕爾市發生了氰/化/物洩漏事件,57.5萬人死亡,20萬人永久殘廢。
第二天,我就被一群黑制服的人挾裹到42中,指着孔寂叫我認人。得到肯定答案後,他們就把這小孩子帶走了。隔着單面鏡,他緩緩抽開椅子,爬上去,雙腳在桌下晃悠,對所有問題不置一詞,百無聊賴地用食指在鐵桌子上劃着圓或數字。
在所有人都沒辦法時,我自告奮勇:我試試吧。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他終于開了口,用吃力的發音和不連貫的句子告訴我:他看得到一些模糊的片段,是一個老者腦袋裏的思想。雖然不太完整,但當他用數字推算時,發現每一項都對得上。
他的血與肉,至少有一部分屬于神谕——
他的血與肉,至少有一部分屬于諾查丹瑪斯。
以堅定唯物主義者著稱的調查員們在短暫的震驚後,欺騙自己般将其定性為巧合:有很多地方不準确,譬如經緯度和地圖。這是個千古一次的戲劇性偶然。
但2年後,他又預言了一次核電站核子反應堆事故——切爾諾貝利。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學會了立體幾何,坐标形式變為了(x,y,z)。破譯後,我們得到了一座近似于核電站的示意模型,一旁批注是70MW-30MW-200MW的字樣,最後是1991,12,25。
幾個月後國家就收編了他。我作為負責人趕鴨子上架,而如果肆意他發展,他的預言內容可能會越來越晦澀難懂,最後演變成費馬定理那樣的千古謎題。所以,我們在提升他表達能力的同時也要嚴格限制他的知識汲入,以免哪天他打出一串古神語言。羅條子曾經形容過,他們就像一群充滿領袖狂熱的盜火者,而孔寂就是一座直插天神殿的巴別塔、一根伸進赫利俄斯馬車輪之中的麥杆。文字與語言在神谕面前如此瑣碎而模糊,于是數學與幾何便是上天的喉舌。
第一天他就收到了一臺巨大的桌面錄入機;1GB內存是一組輸入的容量,即顯即錄,無法大型存儲,故要及時用儲存盤移動式導出;功率約35瓦,帶散熱系統。側面有鍵盤和USB接口,在錄入完成後就能導出。
然後我們就收獲了一個懷抱着十五公斤的大天使。他能舉着這臺機器全速疾跑,睡覺也不松手。多次交涉無果後,我退而求其次,給錄入機焊了兩個環,用吉他背帶固定,挎在孔寂身上。
我第一次見他這麽高興。是,當然了!除了傳谕者,除了牧羊犬,他當然還是個小孩子,是個小男孩。
在我把他錯當一個兒童的那一刻,我就應該認識到,我的生活就再也不會回到正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