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火槍手
我無意再睡了。洗漱完,我就往分局趕去。
進了局裏,大廳裏坐着一個人。我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分辨出了一張報紙,然後是兩只手和一個黑色的腦袋。啊,肯定是電工,我的好哥們兒。我揉揉眼睛走近,正好跟他聊聊我們在他的傑作上幹了什麽好事兒。
等等……
但那個人好像不是馮電頻。還沒等我開始做心理準備,報紙就嘩啦一聲降下來一半:羅轭的臉赫然出現在那裏。
我宕機了。媽的,他在這蹲我呢。
我還沒想好怎麽道歉,甚至手上一件東西也沒有,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臉上這副眼鏡。但意外的是,他只是簡簡單單地說:“早上好。過來坐吧。”
我竭力冷靜,朝他強忍惶恐地點點頭,拘謹地坐下了。
“說混賬話支我走,單獨套話,還用了點刑,嗯?”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又離我近了點兒。
“你、你都知道了?”我伸手去揉眉頭,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真對不起。我應該用比那樣更好的……方法。你生氣了嗎?”
他郁悶地點點頭。
上帝啊,我真的不應該那麽着逼他走。我現在才意識到後悔。一昧的施壓、一昧的前進,從不聽取任何建議。我他媽幹太過了。世上有比我更混蛋的東西嗎?誰會害怕一個手無寸鐵的小眼鏡兒,不還是怕他後面跟的那條高大得吓人的獵犬?我想起幾年前那把離我咫尺之遙的消防斧,我就這麽對我的守護天使的?
“對不起。”我伸手握住他,“對不起。我真是個混賬。我為我的垃圾話道歉。”
“你支我走,因為你一點都不信任我。”他更加郁悶地看着我。
我伸手要去推眼鏡,手在半空滞住了。
這是一個極其強硬的觀點,像一柄堅利的鋼釘。我緊緊摁着眉頭:“我只是不想你在場……你的遏制非常掃興。”
“那你問出了什麽?”他湊近了一點。
我沒把問出目的告訴他,搪塞過去:“我只是單純在……用刑。就是這樣,測試服從性。”
他十分不信任地挑起眉毛。真是越描越黑,我心想,不說實話,這樣顯得我防備心很重,很傷人。
但這是事實。
“看來你更喜歡單獨審訊。”他将目光移回報紙,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同時也巧妙地隐藏了受傷的情緒),“你審過孩子嗎?”
“沒有多少,但孔寂算一個。我從四十二中學就是這樣套出他的能力的。”
“你知道這種私刑行為是犯罪嗎?”
我把雙手并上,送到他眼前:“我就在這。只要你願意,随時可以把我送上椅子。”
他看了看我,興致缺缺,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如果你考慮趕快上工的話,我可以考慮放過你。”
興許是一種直覺作崇,就算我真的綁架,勒索,給人的腦袋開個洞……幹盡一切違法的事,他一句話也不會多說,只會迅速地用他的行事作風幫我處理好一切,鐵鍬,試劑,消毒液。不僅是我,局裏任何一個人,他也同樣會這樣做。他會自主地跟着跳進地獄。他天生就是忠心的共犯。
“你的配槍呢?”我向他那邊挪了挪,“我想看看。”
“在我的公寓裏。”他說,“丢了可是要坐牢的。我擔不起。”
“那咱倆就能睡一間牢房了。”
“想得還挺美呢。”他說,“我的配槍在訓練時射擊過很多次,只不過打得很糟。相反,我最擅長的是訓練軍犬。
我會給它扣上項圈,用東西誘導他執行我的命令。還有強制訓練,可以讓它知道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的目标,保證穩定的命令執行效率。這是我擅長的地方。”
他忽然湊過來看我。我猛地向後一縮,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你真的什麽都沒問出來?”他輕輕地說。我感到一種強大的威壓。
孔寂才是靶心。我想告訴他,但理性告訴我不要開口。我需要審慎。
我緩緩搖搖頭。這是我第二次被盯得心虛。
手臂繃直。別太快眨眼,不要讓他看出什麽來。理性對我說,再保持一會兒。
“哦,都這麽晚了?”漫長的一分鐘後,他擡起手腕裝模作樣地看看不存在的手表,“我只好放走你了。開機器去吧,小眼鏡兒。”
在空蕩的走廊上,我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羅轭那番話明顯是在給我施壓。軍犬和人并無二致,只是前者搖了鈴就會流口水。
盡管他的外表看起來很有控制力,但他的人際交往方式卻極不穩定。他極度害怕被拒絕或失去友誼,導致了一種不健康的心理模式。
一般來說,在暗處監視更加有效率一些。破譯局的制服在人群中很明顯,常裝是更加明智的選擇;不專業的尾随、明顯的纰漏,羅條子看上去像是故意暴露的。他想證明什麽?滿足他對一切的掌控欲?展示他讨人嫌的權力?還是……
我推開破譯室的門。又一個蜷縮的活物映入我的眼簾。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嬰兒,裹着灰藍色的外套,懷中還抱着一塊鐵色的硬物。
走近一些,我看到他的臉。他是孔寂,還在沉睡。
他在破譯室睡了一覺。
昨晚我進了他的房間啊!該死,該死,怎麽就忘了看一眼他人在不在啊?
他好像聽見了聲響,睡眼惺忪地從地上爬起來,裹緊他的巨型運動衣,兩根過于肥大的袖管把蒼白的手臂包得嚴嚴實實。
“給你。”他的聲音像斷了氣。他擡起手,将他的錄入機舉到我眼前,顯示屏正對着我。
上面有三行混亂的數字。
我鬼使神差地開始掏存儲盤,三下都從手指縫間滑脫。這幾行和未完成的P3沒有一點關系。之前裏面的全部內容在昨天就被全部轉運了,不存在遺留信息。這就說明——
這幾條信息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我将存儲盤手忙腳亂地插入錄入機,一邊張望着門口有沒有人出現。此過程中,孔寂注意到我食指的灼傷,他寬容地朝我眨眨眼,什麽也沒說。
我來不及細想,從哪裏翻出來個公文包,把顯示器、我的存儲盤及幾張草稿紙一股腦扔進去,挎上就走。
路上,我沒有再遇到條子。
從破譯室跑到車庫,我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又是關于我的,我絕不能讓他們知道。
我記憶深處有一座小教堂。那還是十年內戰的時候,有一群知識分子住在裏面,我和幾個高中同學負責照顧他們,直到他們痊愈。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不知道小教堂還在不在……
車庫裏很暗。我大汗淋漓,剛把我的鐵鏽自行車艱難地拖出來,電工就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
我回頭,悚了一跳,車把差點沒扶穩。他吹個口哨,轉着手裏的鑰匙:“四眼兒,去哪兒呀!”
“去教堂。”我目不斜視。
“我送你去!”
教堂離三環太遠了,騎自行車都要2個小時。于是,我半推半就地上了車。我們坐上前排,他啓動車子,發話了:
“你去教堂幹什麽?”
“祈禱。”我把公文包捂得更緊。
他笑着全身上下看我幾眼,目光停在了我緊摟住的那只文件袋上,然後又移開了。
一肚子壞水。他沒有追問下去。之所以我們彼此心照不宣,是因為他一向非常信任我,給我留着恰好的個人隐私。這種無條件的信任十分默契。
“坐穩了!”他在駛上公路前喊道。
油門踩到底,車如離弦之箭飛梭在公路上,留下一道殘影,把每一輛車都遠遠甩在後面。交警都追不上的車速。
我對他的公路飙車行為不置可否,因為我已經被颠得神游物外了。汽油的味道熏得我流眼淚,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車頂堅硬的救命扶手。
他在高速行駛的車上吹起口哨,撅起嘴哼一點不成調的小曲。一個急轉彎,電工的頭發抽到我臉上,我的眼鏡便不翼而飛。
“不敢想象你是怎麽拿到駕照的(你不開慢點會死嗎)?”我顧不得疼痛艱難捯氣,遍地找眼鏡,被安全帶一下勒住上身,“求你讓我找個眼鏡……”
他開慢了點兒,心有餘悸地回頭望着擦車而過的車影。
“第二個路口左——他媽的,不是現在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