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決定論魔鬼,共通神性

決定論魔鬼,共通神性

深長的過道中,一扇消毒水味的灰青色小門打開了。

天色過早,候診椅上的人寥寥無幾。除了馮電頻,只有一個抱嬰兒的女人,眼下烏青。白熾燈懸在她的頭頂,嬰兒向上的小手撥散了她的頭發。

那扇小門是數排灰青色的鐵皮小門之一,肅穆、恒久、不近人情。但它被推開了,出來一個白褂者。白熾燈為她覆上一層光暈。

她一過來,條子就迎上去,聲音很焦急:“他怎麽樣了?”

“患者還在睡覺,沒什麽大礙。有些顱腦損傷,輕度腦震蕩。可能會幻聽幻視、短暫的意識障礙和過性記憶障礙(斷片)。”她把診斷單遞給羅轭,眼鏡像一只黑色的長腿甲殼類動物。

“謝謝您。”羅轭在藥單上飛速簽了字。

“不要讓患者過量服藥。”她一側眉毛偏起,囑咐道,“他的身體功能和精神狀态非常糟糕。如果需要,您可以左轉,去精神科做簡單測試。”

“定時吃阿莫西林,淤青噴藥、換紗布。回去躺兩天,傷口不要碰水。”

“終于有個好消息了。”電工坐在排椅上,正用猴皮筋編小辮兒,“天快亮了,我們可以在市中心吃個早飯,然後再回研究所。”

我被攙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絕望的驚叫:女人懷中的嬰兒上半身從浴缸般潔白的襁褓中滑脫,眼睛上結了一層白膜。

然後我們往前繼續走,快步離開了她的生活。

上了車,我幾乎已經醒了,頭昏腦漲,到處都在疼。羅轭關切地考了我幾種問題,從小學一年級的基礎數學考到高三的量子物理,從你我他的名字到我大學攻讀的專業,結論為我智商與記憶未受損。這可真是則好消息。我寬慰地拍拍兩個男人的肩膀,忽然感覺自己好多了。

馮電頻擰開車載廣播,随便調了個臺,來測試我的聽力。

“扶河旁發生小型槍擊案。9月6日淩晨4點左右,一女子被當街槍擊。身中八槍,子彈貫穿肺部,沉入河中,因搶救無效而死亡。槍手至今未落網。這件事被媒體誇大化,激起民憤。政府信譽下降,使得——”

啪。羅轭從後座伸出手,眼疾手快關了廣播。我困惑地看眼他,對內容評價道:“這社會越來越扯了。”

馮電頻臉色也不太好,潦草地應付着:“現實就是什麽人都有。對,你和那姑娘還有聯系嗎?”

“當然有。”我把特洛克TC81-65W翻出來,把信息舉到他們眼前,“我前幾天還和她聊衛星拍攝,她分幾條給我回了回。”

羅轭和馮百極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臉色就不約而同差起來。馮電頻好像随後說了句話,但我忽然耳鳴複發,一個詞也沒聽見。

到了地方,條子要扶我下車。我謝絕了:“我又不是兒童,條子。我自己能走。”

他揶揄地把手收回去,料想我準要抱個電線杆吐一會兒。等紅綠燈的時候,問站在我右邊的電工哪家是早餐店,他半天沒回應。

“那是個郵桶。”馮電頻的生無可戀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我在這兒。”

進了店,他們一把把我摁到椅子上,同時擠到前臺,摟着對方肩膀,裝模作樣地指着牆上的菜單。兩人竭力壓低聲音:

“你做咩苦瓜幹甘嘅面口啊?”

“佢瘋特了!冇常理,冇邏輯……瞎仔!”

“問題出系邊度?我煩到食龍肉都冇味啊!”

“侬哪能勿曉得呢?再好叫尋尋看。”

“點算啊?橫掂癡線聽唔明,五鬼馬六搞搞震……佢辣辣嘀裏嘟嚕叨鬼話,滴粒篤落打空訊。真系偏執狂,我當時嚇到懵左。”

“格有吓薩寧格!伐會的嘎差額——”

老板敲了敲桌板。他擰着眉頭,耐心所剩無幾。羅轭如夢初醒,從外套裏掏出錢包,飛快地數出錢,賠着笑遞給他。

馮電頻回頭看了眼我:“睇餸食飯咯。你睇距傻傻地甘,其實都幾可愛啊。”

“你十月芥菜起心啊。”他說,“阿拉要回去唻,事體一定留心辣海。”

馮電頻信誓旦旦拍拍他的小臂,若無其事地坐回座位。

“就這點兒?”我正撥弄着面前的小碗,“裏面只剩燒餅渣了。”

“那他媽的是煙灰缸。”

“……”

“煙灰缸就是煙灰缸!你朝我皺眉頭有頂你個肺用!”

“我沒兇你。我現在不皺着眼看東西,連咱在哪兒都不知道。”

“那你皺着能看見啥?!”

“能看出來你是個人。”

羅轭見馮百極快崩潰的樣子,一把給他推到對桌:“你有什麽看不清的就問我。別沖他開火了,他要瘋了。”

“好吧,我真心關照他。你喜歡看什麽書?”我問他。

“呃……夏目漱石的書。”他想了想,回答。

“他的……《且聽風吟》!你看過嗎?”

“那是村上春樹的書。”他冷着臉。

“那……《布魯特斯的心髒》?”

“這是東野圭吾的。”

“我搶答!《羅生門》!《秋》!”旁邊桌子的馮百極叫道。

“……那是芥川龍之介的。”

“既然你這麽了解東洋文學,為什麽不給我們講講?”

“好主意。東洋文學一般分為上代、中古、中世、近世、近代、現代。上古東洋文學興于八世紀……”

(四)

我打開公寓門,生活又給我一個驚喜。孔寂低垂着眼,上半身伏在鐵質的機器上,極像《芳名卡門》裏某幕鏡頭:主角在昏暗的房間裏靠着雪花屏的電視機,怪誕不經。

“你是怎麽打開我的門的?”

“我退回到50年前,那時候這兒是個

水泥掩體建築,門被炸開了。樓下有人在

清點戰場。我朝他們

打招呼然後進來,再次回到這裏,和你

說話。”

可能自閉症發作了。我淡淡困惑。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撐到給馮百極打個電話,讓他把這小崽子送走——再退一步說,好歹對孔寂說一聲“晚安”然後兩眼一閉暈在床上。但是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真是個累慘的可憐家夥。我連鞋都來不及脫,撞進沙發靠背。

“第三個。”他站在我沙發前,低聲說。

現在明明有只有我們兩個人呢。我困得說不出話。

“我看見了另一個故鄉。”他雙目渙散,直視着前方,吐字吃力,“你們會重逢。她會重新

找到你。你們度過了幸福的

一生。”

“謝謝你的祝福。”我喃喃地說,“我想她想得要得病。”

“不止是她。你,你們,從未有背叛的悲

劇。你們還是遇見了彼此。

我看見一座宏偉的宮殿,莊重的人在其暮色中徘徊;

我看見,阿西莫夫,工程師,觀星

沒有紛争,沒有黨派,不被命運推着行走……

至少在那個

宇宙,你們可以幸福生活。”

周三的時候,我的耳鳴幾乎好了,只剩一些腦震蕩的餘波幹擾着判斷,起碼不用人來扶。

沒關系,這次信任危機後,我們還會在一起很久。把一個一個詞排列起來,人就誕生了。是,有的是時間重新建立印象。

我對大腦中的空白越加感到無力。

羅轭給我講了一樁……消防斧瘋子的事兒?我完全沒有印象。他說他救了我,而分局在我康複後送了我個花瓶。我看着他的眼睛,企圖從裏面找到線索。換來的只有一聲長長的嘆息。

至于馮百極……他是誰?我深感歉意,但無論怎麽努力都實在沒有辦法想起更多細節了,我只覺得眼前這個人的臉在很多時候都下意識的令我熟悉。我幾乎想不起來他的身份,可能也是中央派來的吧,還能有什麽可能性。有人說我過去常常叫他馮電頻,這真是個蠢別名。

他還問我記不記得我和他系錯領帶、他半夜開車送我去應酬以及接我回來時看着我在淩晨的街邊痛哭的事兒……說真的,我懷疑他們從未發生。他得到這個答案後沉默不語,慣有的調笑神色一去無蹤,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着煙。

梅溪來看過我幾次,像泡在疲憊裏。嘴唇慘白,既不神聖也不熱情,反而有些悲哀,手指寒冷潮濕。在地球上最後的夜晚,她留了下來。

歡迎回到現實。

無論怎麽說,這次襲擊竟然把我的生活打得平靜了。雖然我有隐隐的心悸:這樣的時光已經步入倒數,且永遠不會回來。

我返工的第一天,同事們為我岌岌可危的血糖送來了梯形的硬塊——軍用巧克力。說實話,我此生再也不願意看到這種東西了,一見到它我的脖子就會隐隐作痛,這是權力成瘾的仇恨報複。

這天下午,孔寂摸到我的辦公室。他的臉因寒冷而通紅,從胸前的包裏緩慢地尋找着什麽,然後放進我的手裏。

那是一副新眼鏡。

一副高清明亮、平滑的光學凹透鏡,表面無噴漆電鍍處理,質地較醋酸纖維素酶輕,還有七十年代流行的金屬圓邊。

“這是……給我的?”我驚訝地看着他,半晌說不出話。條子和電工還在打牌,時不時向我們這邊望。

他十分誠懇地盯着我看。我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将其架在鼻梁上,對着不存在的鏡子調整了一下。只聽條子在一旁嗤笑一聲,接着加注。

“玩夠了嗎?”我指着他倆,“幹活!”

“中的,頭兒。”電工撐着臉欣賞我的新眼鏡,忍着不笑出來。

“帥。”條子把臉埋到牌裏,悶悶地說,不讓我看他的表情。

我剛出門,就聽到他們兩個笑翻在沙發上。孔寂沖回去,給了他倆一人一頭槌。

這是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紗布和紅藥水包裹。我攥緊自己的胸口,粗糙的布料在手掌上留下一種異常溫暖的觸感。

我似乎真的相信春天終将來臨。但那之前的一天,我們會回到這裏,拔刀相見。

【中篇·完】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