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變
言遠安沒說話,只是将手中的玉牌摘了出來,代表紫霄長老性命的淡紫色玉牌上缭繞着一層淡淡的黑霧,仔細看去,那玉牌之上竟是布滿了崎岖的裂痕。
“魔氣入體,靈根碎裂?”
項天歌大驚,“怎會如此,師叔他……”
沒等項天歌說完,言遠安就開了口,“師叔說此事一言難盡,他帶着兩個小家夥在魔潮裏尋了個還算安穩的地方,但前線魔物衆多,問我們能否派人去接。”
項天歌皺了眉,魔潮洶湧,闖進去別說是救人,能不把自己搭進去便是萬幸,作為紫霄首席,哪怕他心裏頭一萬個願意抽調出來人手,也不敢将自家師叔的性命放在鎮魔關城破的風險之上。
“師叔願意以性命擔保,帶回來的東西比得上二十個化神。”言遠安似乎看出了項天歌的顧慮。
“二十個化神?”項天歌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和那東西有關?”
他從言遠安半阖的眼簾下找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們還能撐幾天?”
“三天,魔潮內靈氣稀薄,他們不敢暴露蹤跡,不敢直接吸納,手裏的靈石還能撐三天。”
“我來安排,”項天歌拍了拍自家師弟的肩膀,“不過我這裏走不開,怕是要你親自去接師叔他們回來。”
似乎是覺得氣氛有些沉悶,項天歌咧了咧嘴,“你那徒弟運氣倒是好,還沒築基,便能從那地方回來,前途無量啊!”
“師兄,她沒回來。”
言遠安的話裏聽不出悲喜,在項天歌問詢的目光下嘆了口氣,“跟在師叔身邊的是沈乘風和暗影門的一個叫游雨星的小子,顧小丫頭下落不明。”
項天歌覺得自己今晚躺在床榻上都得扇自己兩個耳光,這張嘴,怎地哪壺不開提哪壺。
倒是言遠安扯出一個笑,手一翻便取出一個墨色玉牌,“那小丫頭命牌比她師叔祖都光滑,想來是無事。”
項首座無語,顧月那小丫頭片子連靈根都沒有,去哪兒碎一個靈根給他看?
連築基都不到的修為被扔在那片魔氣缭繞的土地上,結果顯而易見。
他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說話,自己知道的事情言遠安不可能想不明白,但自己這個師弟總共也就兩個弟子,還是讓他自己慢慢想通吧。
項天歌轉身踏上白羽劍,腦子裏已然是該怎麽跟那六大宗門周旋,抽出一隊化神去救人。
至于顧月,倒不是他這個做師伯的無情,只不過在這漫天魔物的侵壓下。
一兩個修士的命,又能算得了什麽?
顧小月還不知道自己在紫霄首座那已經挂上了一個光榮烈士的稱號,她此刻正跪坐在一個光線暗淡的大殿內,一襲黑袍從頭到腳遮了個完全,周圍約莫上百個黑袍人同樣跪坐着,口中念叨着她聽不懂的咒語。
顧月把頭壓得很低,就連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地面,生怕漏了什麽端倪,心道,“喂,我說小妹妹,你到底能不能行啊?”
“你才不能行,你全家都不行!”
顧月的識海裏,一個穿着翠綠連衣裙的小姑娘氣得直跺腳,“再過一刻鐘,我那個不肖子孫便會過來,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把你的道基拿回來,還有,什麽小妹妹?我是你祖奶奶!”
顧月無聲地嘆了口氣,在識海內安撫着突然跳出來的祖奶奶,思緒卻飄到了三年前,莫忘心帶着她和沈乘風以及游雨星着手拓印神秘石碑,可是當她将手掌放在那石碑之上時,異變突生。
那些原本黯淡無光的石碑忽然間蒙上一團黑霧,顧月只覺得自己掌下石碑原本粗粝的碑面仿佛變成了密集的銀針,瞬間紮破了她的掌心。
“師叔祖……”
她只來得及回頭看了眼莫忘形,便覺得全身的血液竟然順着掌心流向了那座石碑中。不僅如此,她的眉心也在同一時間浮現出一點嫣紅,天庭百彙處仿佛多了一柄鋼針,将她的識海攪成一團漿糊,讓她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顧月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幹扁,而石碑表面的碑文則是以顧月手掌為中心迅速地染上一層血色。
“這是……”莫忘心一步邁到顧月身邊,神識鋪開,只見那石碑上除了原先的碑文外,竟又出現了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師叔祖,怎麽回事?”聽到動靜的沈乘風和游雨星趕忙過來,看到顧月的樣子不由得大驚失色,“顧月她……”
這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顧月的臉上竟然已經浮現出絲絲縷縷的皺紋,沈乘風一急,當即便要上手将顧月從石碑上扯下來。
“別動!”莫忘心突然暴喝一聲,一道靈氣匹練打在沈乘風身前,硬生生地擋住了他的動作。
莫忘心擋在沈乘風身前,雙手飛快結印,一道由靈氣化成的手掌按上了顧月的肩膀。
“果然如此!”莫忘心臉色不變,他可以感受到靈氣正不斷随着他與顧月接觸的地方流失,而顧月的身體就如同是一方磐石,無論他如何用力,都無法将其與石碑分離。
他分出一縷靈氣進入到顧月體內探查,卻見顧月全身的血液正源源不斷地彙向掌心,而那石碑竟如同活物一般向着顧月的體內延伸。
“劍來!”
莫忘心怒喝一聲,挎于腰間的長劍發出一聲輕吟,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劍花,而後當空斬下。
“唰!”
顧月的肩膀被齊根削斷,整個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傷口處卻詭異地沒有任何血跡。
莫忘心半跪在顧月的身前,指尖連點,封住了她的血脈,這才扯出一塊白布裹住了那片隐隐發白的傷口。
“莫老……手,手……”沈乘風指着仍然留在石碑上的一節手臂,磕磕巴巴地說不出話。
只見那截斷臂仍然直直地挂在石碑上,就在莫忘心為顧月包紮的這段功夫裏,竟是從中冒出了十餘顆柔軟的石芽,搖晃着向前,似乎在尋找更多的血肉。
“狄教主,”莫忘心站起身子,看向不遠處有些稀疏的紅影,“這石碑之前可曾有過如此反應?”
狄問淵兩顆柳眉擰在一起,搖了搖頭,“我過去摸過這石碑無數次,卻從未有過如此變故。”
莫忘心聞言走到顧月的斷臂前,擡手伸向那些石芽。
“忘心!”狄問淵驚呼一聲,生怕莫忘心如同和顧月一般将一條斷臂交代在這裏。
沈乘風和游雨星也都投去了擔憂的眼神,要知道這裏可是極北之地深處,要是莫忘心出了點事情,恐怕他們倆也等同于被宣判死刑。
莫忘心頓了一下,淡笑道,“一只手臂罷了,不礙事。”
“紫霄歷代祖師對這石碑研究了上千年,早就發現這石碑會吞噬修士的靈力,但無論以往給這石碑輸入多少靈氣,都如同泥牛入海毫無反應。”
“我只是想看看,是這塊石碑與衆不同還是這小蘿蔔頭身上有什麽秘密。”
莫忘心指了蒙住自己雙眼的白绫,“若是能換來魔物的消息,別說一只手臂,就是我莫忘心這條命被拿去,又能如何?”
沈乘風看着莫忘心将手牢牢地握住了那些石芽,有些不忍地別過頭,卻聽到自家剛剛大義凜然的師叔祖爆了一句粗口。
“艹”
沈乘風回過頭,卻發現原先那一截斷臂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一捧四濺的暗紅色液體,而莫忘心正不動聲色地将他手上的粘液抹在自己的衣衫上。
沈乘風愕然:果然仙風道骨的修士在紫霄是不存在的。
莫忘心伸手給了沈乘風一個暴栗,不甘心地走到石碑面前,将手掌放在石碑上,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面前的石碑吸引,卻沒發現躺在地上的顧月睜了一下眼睛。
“嘿,小丫頭!”一道稚嫩的女聲。
顧月有些艱難地睜開眼睛,感受左肩傳來的劇痛,卻發現聲音的來源并不在外面。
“我在你識海裏。”似乎感受到了顧月的疑惑,那聲音繼續道。
“你是誰?”顧月索性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道。
“不可說。”
“你要幹什麽?”
“幫你。”
“幫我什麽?”
“幫你活着。”
“為什麽?”
“因為你快死了。”
你才快死了,你全家都快死了。
顧月張張嘴,打算叫自家師叔把識海裏這個奇怪的小娃娃揪出來,卻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努力,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這種感覺很熟悉,就好像……
“我給你下了禁言咒,你先聽我講完。”那聲音說到。
顧月滿眼憤怒,她下定決心下次回到紫霄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習怎麽破除禁言咒。
但眼下,她顯然是沒有絲毫辦法,只就連那層憤怒都有些色厲內荏,“你說吧,我聽着,反正過一會兒師叔祖肯定會過來查看我的情況,到時候他第一個饒不了你!”
“就憑他?啧!”
那聲音輕聲笑道,“算了,不跟你個小丫頭鬥嘴,我剛剛探查過了你的情況,你的身體只能再堅持一年,若是一年後還沒有築基成功,便會立刻身死道消。”
顧月嗤笑,“不可能!我今年才十六歲,已經是練氣巅峰的修士,就算斷了一只手臂也可以再活個七八十年,怎麽可能只剩下一年的壽命?”
“你說得不錯,尋常練氣巅峰的修士活到百歲并不是難事,只是你嘛……”
那聲音帶了些調侃,“你不如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
顧月只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突然離開了身體,飄到了半空之中,而她的身體仍然在原地躺着,雙眸緊閉,面龐上交錯着如同丘壑般的皺紋,看起來如同八九十歲的老妪一般。
“你的生命力剛剛被石碑吞噬殆盡,要不是你那個師叔祖下手果斷,恐怕就連我都救不了你。”
顧月睜開眼,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确認了剛才的一切不是自己的錯覺,有些頹然,“那又怎麽樣,我連道基都沒有,一年的時間根本不可能築基。”
“确實不可能,”那聲音老老實實地說道,“但是去做魔伥可以。”
“不可能!”
顧月斬釘截鐵地回道,她确實想活着,但若是像魔伥那般用億萬人的性命保全自己,若是成為魔伥用長劍指向紫霄,那還不如讓她一頭撞死在石碑上。
“你究竟是誰?”顧月咬緊了牙關,她早就開始用神識開始搜尋自己的識海,但到現在為止仍舊一無所獲。
“我是誰不重要,”那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對顧月的回答很滿意,“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救你,而你也不需要成為真正的魔伥。”
“我憑什麽相信你?”
“憑這枚神魂印記,”顧月的識海突然湧動起來,逐漸彙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女孩的眉心印着一枚月牙印記,“你母親應該告訴過你,擁有這枚印記的人值得相信吧?”
顧月愣住,母親這個字眼在她的世界已經消失了很久,久到她幾乎很難從記憶中将那張模糊的臉變得清晰,但她卻能清楚地記得這個印記。
那是顧氏宗祠傳承的前一天晚上,素來不争不搶的母親在顧家大殿上磕破了頭,發瘋一般求着她弟弟讓顧月進入宗祠。
顧月不知道母親那一晚經歷了什麽,她只知道第二天清晨,母親身上隐隐有着血腥味,将一枚玉佩交到自己手中,而那玉的背面正是這一抹月牙印記。
“月兒,若是以後遇到了有這個印記的人,可以完全信任。”
那是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随後她就被帶去了宗祠進行傳承儀式,等她再回來時,卻聽人說母親的屍體早已被扔到亂葬崗,任由野犬分食。
“我信你,”顧月也在識海內幻化了自己的樣子,盯着面前的小女孩說道,“我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