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歲那一年,從陳國流浪到晉國。
由于離家出走的經驗不夠豐富,又錯誤地估計了從師父身上偷來的那對青玉獅子的行情,在我離開家門的第三日,便面臨沒有盤纏的窘境。
好在我自小人見人愛,裝可憐又很在行,朝過往的行人要個銅板啊、讨口飯什麽的,都不在話下。但我雖然向人伸手,這行為與乞兒無異,心裏卻極為自重身份,師父雖然與佛界不相往來,每個月倒也會象征性地出門化個緣,故而我覺得,自己既然是師父的後人,那麽也算半個佛門弟子,佛門弟子向人伸手,是為對方積功德的事,自然不能與那些乞兒相提并論。
所以,聽了車簾裏傳來的那句話,我覺得那句話在說的時候顯然沒有考慮過我的自尊心。
方才這輛馬車橫沖過來,眼瞅着就要撞上一對在街上玩耍的孩童,我正巧在附近,眼疾手快地将兩個娃娃護在懷中,卻沒有來得及躲開,只聽馬兒的一聲嘶鳴,再擡頭時,那車駕已停在距我鼻尖寸許的地方。我抹了一把鼻尖的汗,聽到周圍全是驚魂不定的聲音,有百姓抖着嗓子道:“是、是淳德長公主的車駕。”
我打小生長在陳國,熟悉陳國各個公主的封號與八卦,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晉國,不免顯得有些無知,俗話說無知者無畏,我對面前的這輛馬車不小心就要鬧出三條人命,義正言辭地表達了不滿,熟料我的觀點還未表達清楚,便有好幾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後來想想,也委實是我運氣不佳。淳德長公主本就以喜怒無常聞名,那日的前一天,又因六國聞名遐迩的琴師辱她一事而大動肝火,我又偏挑了這個時候沖撞她的車駕,不是找死又是什麽?
早有無數事實證明,藥不能亂吃,話也不可亂講。
隔着車簾,女子聲線慵懶地道:“哪裏來的小乞丐,連本宮的車都敢沖撞?”
我蹙了蹙眉尖:“小乞丐?誰是小乞丐?”看了看身上髒兮兮的衣服,“你不能看我蓬頭垢面,便認為我是乞丐,當然我的确有幾日沒有洗澡,可是洗不洗澡,不該是判斷一個人身份的标準,再說了,是你的車差點撞到我,又何談是我沖撞?”又道,“而且在市道之上,向來不許馬車速度太快,便是皇親國戚的馬車,也不該将百姓的性命當成玩笑。”
我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自然惹怒了車內的皇族女子。
只聽一聲怒喝:“大膽!”又聽她冷冷地吩咐那些扈從,“還不給本宮将她給押了,難道還要本宮親自指點你們如何發落嗎?”
圍觀的百姓都自動往後退了退,我的耳力好,聽到人群中的竊竊私語:“又來個不要命的。長公主心情不痛快,這二日還總有人往刀刃上送。”
“兄臺說的可是淮安巷的那一位?聽說昨日八臺大轎停在他府門前,他卻稱病,連門都未開。”
方才那個壓低聲音道:“無顏公子向來以孤傲著稱,長公主在男女之事上又過于荒唐,公子自重名聲,自然……”
由于被淳德長公主的扈從壓在地上不能動彈,話聽到這裏便也斷了。
正在沉思她所謂的發落究竟是如何發落,就聽一個男聲越過人群道:“等一等。”
照着我的後背落下的木棍,因他的這句話在空中頓下。
有人啧了一聲,道:“今日是什麽風,說曹操竟然曹操到。”
後來回憶起來,便是這句“等一等”救了我的性命,也将我與他的命數系在了一起。
那時,我尚不認識那個聞名六國的琴師,也尚不曉得,自己竟會因某個女人的一聲玩笑而成為他的妻子。
許多年以後,我依然偶或聽聞這個故事:淳德長公主傾慕無顏公子的才名,卻幾番在他面前受辱,為報複他的無禮,竟當街指了一個小乞丐與他為妻,這對于一個自負清名的人而言,自是極大的折辱——他喚作無顏,此事倒真是令他無顏之至了。
女子的話至今尚在耳邊:“這丫頭沖撞了本宮的銮駕,本應當亂棍打死,雖說公子這樣的人物親自開口為她求情,本宮應當給公子這個面子,但,她與公子非親非故的,本宮又實在是沒有理由給這個面子。公子既有心為善,不如本宮替公子為她安一個名分,也算成全了公子。”
我不遠千裏,從陳國跑來晉國,是因為聽聞晉都繁華,有許多好玩兒的,沒想到陰差陽錯的,竟被人塞上了花轎,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拜了堂,成了親,而且,由于這樁婚事過于驚世駭俗,惹來全城百姓圍觀,一直到很久之後,都是晉國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直到晉國國滅,這樁轶事才在動蕩中不再被人提起。
那時候我憂傷地想,此事若是被師父知道了,一定會罰我跪佛堂,還要拿那些永遠也讀不透的佛經虐我千百遍。
不過,這樁婚事雖然挺荒唐的,卻還不至于讓人傷心欲絕。
因為,那日在街邊,當我擡頭看到那個無顏公子模樣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嫁給這樣一個人,委實不能算我吃虧。
畢竟,他雖然有一個很不好看的名字,卻生了一張很好看的臉。
我自小被師父拉扯大,沒怎麽見過世面。畢竟師父是半個出家人,不喜歡到處亂跑,也不喜歡我到處亂跑,所以我從小接觸到的男人,除了師父之外,再找不出第二個看得過去的。
不過師父長得固然好看,看了十五年也看習慣了,有時候随師父化緣,看到那些女施主呼吸不暢面紅耳赤的樣子,還要懷疑她們是不是哪裏有病。還時常有女施主偷偷塞我一張燒餅,向我打聽師父的八卦。
我暗自覺得,拿燒餅賄賂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小姑娘,實在是太兇殘了。師父是我長輩,豈是我妄議的對象?但拿人的手短,又委實不舍得将燒餅還回去,只好告訴她們:“我師父原是佛寺的修行者,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裏撿到了我,因我是個女娃娃,養在寺裏不大合規矩,師父卻慈悲為懷,不願将我送下山。其他僧人對這件事有了微詞,漸漸地竟有流言說我是師父的私生女,師父在佛寺待不下去,便攜我下山了。”
聽了這話的女施主一般都會很感動,然後殷切地求問我師父如今的婚配狀況。我只好惋惜地告訴她們:“我師父雖然原本便是帶發修行,又因為我的緣故離開了佛門,但是一顆心還是向佛的。他老人家眼裏的女人,大約跟男人是一樣的。我師父不會喜歡男人,自然也不會喜歡女人。”
雖然這一套說辭我說得極順溜,可對于其中的一個地方,卻有些不大确定。
我被那個問題擾得茶飯不思,終于憋不住問我師父:“師父,我究竟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師父寒着一張臉罰我去跪觀世音菩薩。
牆上的觀世音菩薩像還是師父随手畫的,師父不愧是師父,随手一勾便栩栩如生了,只可惜師父不常作畫,只有在揭不開鍋的情況下,才會多畫幾張,讓我拿到集市上賣,以補貼家用。我支着攤子賣畫的時候,隔壁是個賣菜的大娘。我同她聊天,她總是愛理不理的。有一次下雨,師父破天荒過來接我收工,還破天荒穿了一身常服,第二日,賣菜大娘便突然間變得很慈祥:“小姑娘,昨日來接你的可是你的兄長?你兄長還沒有婚配吧?實不相瞞,我家中尚有個待嫁的女兒……”
我作出遺憾的模樣:“昨日那個啊,他不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爹爹。”彎起眼睛道,“等我回去探探爹爹的口風,問問看他老人家有沒有意思續弦。”
大娘當場石化,自那以後,再沒有同我提過她那個女兒。
不過,此事若讓師父知道,一定又要數落我。他自小讓我喊他師父,便是存了避嫌之意。他不在乎名聲,無奈人言可畏。然而,我打小在流言蜚語中成長,倒是希望他哪日能夠将我爹爹的名聲給坐實了,也省得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我這次離家出走,便是因為我無意間聽到隔壁的二丫嘲笑我的身世,說我有娘生沒娘養,還跟一個假念經的同住一個屋檐,非親非故卻同住一個屋檐,說不定是什麽龌龊的關系。我一聽便怒了,她辱我沒關系,辱我師父就有些不對。我師父虔誠修佛,是品性再高潔也不過的人,怎能任她胡說八道?于是,我一怒之下沖過去撓了她,她捂着臉告到她娘親那裏,她娘親則氣沖沖地告到我師父那裏。師父質問我為什麽打架,我說不出來,被他罰一整天不準吃飯。
我覺得在我正長身體的時候,師父這樣罰我,委實狠心,不是長輩當做之事,便趁着夜黑風高,偷了他的一對青玉獅子——師父幫鎮上的徐員外畫了一副百佛圖,那對青玉獅子便是徐員外送的——離開了生活十五年的家。
當然,我離家出走并非一時的心血來潮,怪就怪師父平時把我管得太嚴,不給我自由,我早存了念頭要出來看看大千世界,誰料這一出走,便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這條不歸之路的開端,是我和無顏公子的糊塗姻緣。
由于這件事太匪夷所思,直到洞房花燭的那日,我都沒有緩過勁兒,就連自己要嫁的人是誰,都是後來才得知。
無顏公子是六國公認的美人,亦是六國最負盛名的琴師。多少人為聽他的一個曲子,可以一擲千金,晉國多少皇族貴胄,為邀他成為自己的專屬樂師,在暗中苦下功夫,據說三年前,晉國的七王爺專為他興修琴臺,建造別院,卻只為請他入府彈一次琴……
我聽說這回事的時候,覺得這個七王爺定然是個斷袖。
閑話不敘,回到洞房的那一日。我頂着大紅的蓋頭,坐在床邊苦思冥想。
三日前,我沖撞了晉國長公主的馬車,這個無顏公子路過為我解圍,不曉得為什麽就要為我負責,負責就負責吧,還要以娶我這種形式負責,難道這是晉國的風俗?老實說,這個風俗有些變态啊。可是,那日不等我表達自己的意見,便被晉國公主的一句“帶走”給送到了驿館,三日後,又被人從驿館直接塞進了花轎。
沒換嫁衣,連臉都不給洗,只一個紅蓋頭,便成親了,這、這同我想象中的成親不大一樣。
想到這裏,忍不住将紅蓋頭一揭,覺得後背有些癢,擡手撓一撓,仍然癢,接着撓。
我正撓得起勁,忽聽“吱呀”一聲響,自門邊傳來腳步聲,忙将扔掉的紅蓋頭重新遮回頭上。
我雖然臉皮厚了點,卻也是個姑娘家,這樣蓬頭垢面的,怎麽見人,想起那日在街上的驚鴻一瞥,更有些不好意思,将頭埋得低低的,卻久久沒有動靜。忍不住将蓋頭掀了一點,借着房間裏紅燭的燈光,看到一身大紅喜服的男子,正坐在桌邊獨飲。一杯,又一杯。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覺得他那副模樣,應該是在為什麽事苦悶。大喜的日子,他還能為什麽苦悶,自是為了同我成親而苦悶。
我也開始有些苦悶,因為我雖然是惹他心事重重的罪魁禍首,可是面對目前的這個局面,我卻同他一樣,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我有辦法,一定不會讓他為難。
他突然開口,語調雖然客氣,卻說不出的冷漠:“姑娘若是累了,便睡吧。”
我道:“哦。”隔了會兒問他,“有吃的嗎?我餓了。”
他倒酒的手微頓,我不等他回答,便掀開蓋頭行到他身邊,探手去摸桌子上的花生米,塞了一把到嘴裏,抱怨道:“方才折騰了一天,都沒吃東西。”看到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頭,唔,蹙眉的樣子也挺受看。
我好奇地問他:“淳德長公主為什麽讓我嫁給你,她讓我嫁給你,你為什麽不反對?”
他将眼中不小心流露出來的厭惡收斂好,神色淡淡道:“她會殺了你。”
我道:“為救我一命,你便娶了我,值不值得?”
他眸色一沉,失神了片刻,只道:“我不能看姑娘死。”
他不能看我死,所以娶了我,但是他娶了我,不意味着他便會喜歡我。
我點點頭:“公子是個好人。”又道,“我喚作長梨,公子呢?”
他淡淡道:“無顏。”
我接着點頭:“‘無’這個姓還是挺少見的。”
他頓了頓,道:“‘無顏’是習藝時的雅號,我并不姓‘無’。”
我恍然道:“原來‘無顏’是你的藝名。”
他道:“……”
我胡亂填飽了肚子,擡頭見他臉上有倦色,又因飲多了酒而泛着潮紅,便道:“夜都深了,不睡嗎?”
他神色一頓,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同我道:“我……不困。”
我早看出他不願同我有過多言語,方才會耐着性子回答我的問題,全是出于良好的教養,我心中略有些黯然,看了他一會兒,道:“你去睡吧,我去找水把自己洗一洗。”聞了聞自己身上,道,“都快臭了。”
他道:“……”
等我摸回洞房時,裏面的喜燭已經燃盡。方才在外面轉了一圈,發現他的宅子并不很大,比我家卻大得多。庭院裏有假山亭榭,也有珍奇花木,比起我和師父住的草廬,自然富貴得多。
不過,今日一點也不像大喜的日子,紅色的彩綢早早便撤去了,我揣摩了一下,覺得自然是因為這個親成得不夠光彩。連路上遇到的侍婢,見到我也沒什麽好臉色。聽說我要找浴房,往一個方向一指,道:“這個時辰,下人也都休息了,你要洗澡,就自己去打水吧。”
在家的時候,也都是我添柴打水,便也沒覺得受到了怠慢,折騰半天,好容易将自己弄幹淨,換上浴房裏早早備好的寝衣,便踩着月光摸回洞房。寝衣有一些大,怕是無顏平時穿的。
房間裏黑咕隆咚,我摸摸索索地行到床邊,紫檀木的大床上是男子和衣而眠,漆黑的長發與黑夜融為一體,我托着下巴想了片刻,覺得床還挺大的,好像多我一個也不算擠。
小時候晚上怕黑,也時常半夜跑到師父床上,雖然早上醒來師父發現,總要苦口婆心教育我一番,可是孩子嘛,有些話左耳進右耳就出了,下次錯誤接着犯。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躺進去,感受到身畔男子動了一下,屏息凝神等了一會兒,見他沒什麽動靜,便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早上醒來,身側已經無人,我從鴛鴦的錦被裏爬出來,恍惚片刻,便下床找水喝。
桌案上還是昨夜的涼茶,我只飲了一口,便因胃中不适放下了。
從前同師父一起住,他老人家曉得我有起床喝水的習慣,胃又不大好,所以總會提前為我備好熱茶,如今想想,十多年了,師父竟沒有哪日忘記過。
我托着腮望着面前的白玉茶杯,有點想念他老人家。
不知道我離家這麽久,他老人家氣消了沒有,也不知道他氣消之後,會不會來找我。可是,天大地大,他能去哪裏找我呢。師父定然不會知道我來了晉國,他不知道我來了晉國,便只能在家裏幹着急。這樣一想,倒還不曾見過師父着急的樣子,他這個人就連生氣都顯得很清心寡欲,最多也就是不給我飯吃。他每次不給我飯吃,我都将他恨得牙癢癢,直到我發現他不給我飯吃的時候,自己也會陪我一起挨餓,便打從心裏原諒了他,并且感慨地覺着,原來這便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正在想師父,身後突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傳來。
“日上三竿,夫人可算是起了。”夫人這個詞,被她說的陰陽怪氣的。
我托着下巴回頭,見兩個小姑娘一前一後進了房間。其中一個捧着臉盆,另一個捧着換洗的衣服。
我眼睛一眯,道:“你們是來伺候更衣的?把東西放着吧,我自己來。”
不曉得為什麽,兩個姑娘的神情突然有些發怔。意識到自己失态,其中一個輕咳一聲道:“夫人從今日起便是府上的主母,生活起居自然當由奴婢伺候。”
另一個把衣物放到案上來,遲疑着道:“夫人同昨日有些……不大一樣。”
捧着臉盆的那個像是有些不服氣地道:“人靠衣裳馬靠鞍,便是牲口,套上不一樣的鞍具,也能煥然一新。”說完重重将臉盆放入紅木架子上,嘟囔了一句,“飛到公子府來的麻雀,那還是麻雀,難道哪天還能成鳳凰麽。”
她說得這樣直白,我都不好意思裝不懂,應和道:“唔,麻雀的确不能成鳳凰,大家種族不同嘛,可以理解。”看了她一眼,“所以雞更不可能變成鳳凰,能飛的和不能飛的,這差別可就大了。”又問她,“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綠衣小婢手一抖:“你……”目光瞟到床上,臉上卻轉怒為喜,話中有話道,“這床單還真幹淨,都不用奴婢們拿去浣衣間洗了。”又道,“女子出嫁,便當以夫君的恩寵為上,夫君的恩寵,才應當是夫人最大的道理。”
我不懂她的意思,茫然地看着她,卻聽另一個小婢打圓場:“夫人還是快洗漱更衣吧。”
我實在不習慣被人伺候,便将她們打發出去,無顏的父母都不在晉都,這婚事又過于倉促,我便也無需擔心請安奉茶應付長輩。
那時我年紀小,對嫁人這件事沒什麽深刻的認識,只想着既然來晉國玩兒,能像現在這樣找個地方落腳也挺不錯。只是,不到半日,我便悲痛欲絕地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天真。
我走去哪裏,身後都有人跟着,提醒我這裏不能去,那裏也不能去,尤其是西側別院,據說住的是公子的貴客,沒有公子的允許,誰也不能去打擾,而我所能夠活動的範圍,不過是如今所在的這座院子。
我對這件事不大滿意,想去問問無顏怎麽回事,可是無顏今日外出,不在府上。
他一連三日都不在府上。
我百無聊賴,只能四處找人聊天,然而府上的丫頭都不大願意跟我聊天,不是避我像避瘟神,便是敷衍應付虛與委蛇。我好生憂愁,時常一個人坐在回廊抄手上,低頭看汩汩流水中錦鯉游來游去。
“……魚兒魚兒,你們餓了麽,不知拿千金餅的碎屑揉碎了給你們,你們吃不吃?”
“不吃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有些低沉,但很好聽,“它們只吃我親手喂的。”
我一驚之間,忙回過頭去,便見一個身着月白袍子的男子身後跟了個小婢,正緩緩朝我走來。
我定睛一看,朝我走來的,可不正是我那白撿的便宜夫君?
一身白衣,宛若仙人下凡。
我恍了片刻神,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同我說話,忙起身理了理袍子,确認身上沒什麽不妥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想問他這幾日去了什麽地方,為什麽現在才回來,他卻不等我出聲,只對我稍作打量,便淡淡吩咐我:“回房換身衣服,一會兒随我出門。”
一聽說出門,我眼中立刻一亮,忙問他:“是要帶我出去玩兒麽?太好了,這兩日悶壞了我,我想出去走走,他們都不讓……”說着就去拉他的袖子,結果撞到他的目光,又讪讪地将手縮回去。
聽他問身畔的小婢:“綠蓉,這二日無人教她規矩麽?”
語調有些冷漠,讓人聽了有些不是滋味。
小婢綠蓉垂頭道:“是奴婢疏忽。”說完板着臉對我道,“夫人,府裏有府裏的規矩,且不說可不可以随意外出,便是同公子說話,也不該這樣沒大沒小,更不該随意去拉扯公子。”又鄭重地囑咐我,“今日要見的都是京中的貴胄,夫人切不可讓人看笑話。”
我忍不住望向無顏,我在這裏無親無故,他是我唯一認識的人,自然對他有些依賴,可他的心思卻全不在我這裏,只随意向綠蓉交代了幾句,便丢下我忙他自己的去了。
我回到房間,放任綠蓉将我打扮成莊重的模樣,一層一層的錦衣,讓人穿了怪難受的,可是既然要見的都是身份尊貴的客人,我也只好委屈一下,誰讓我這個人向來善解人意。
綠蓉在耳邊敘敘道:“夫人的這張臉倒是出人意表得端正,只是臉生得好看又怎麽樣,這身份實在令公子面上無光,此事一出,公子幾乎成為全城之人的笑柄。”
冷聲道:“淳德長公主觊觎公子的才貌,求之不得方想出此法來羞辱公子,公子若不答應娶你,便是砍頭的罪過,答應了娶你,卻委屈了他自己。誰不知公子同表小姐才是……”說完忽噤了聲,道,“我如今喚你一聲夫人,只因這是長公主的賜婚,你不要以為公子府日後便真由你做主。”
我自然沒有想過要在他府上做主,從前在家,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若是真讓我為這麽多口子人做主,我也沒那個本事。
綠蓉提醒我道:“今日長公主宴請公子,就是想看公子的笑話,你切切記得要謹言慎行。”
我點了點頭,将她的話消化一會兒問她:“既然是長公主宴客,宴上應該有許多好吃的吧?”
于是綠蓉又将方才的那番話重申了一遍。
我和無顏同坐一輛馬車,車內他話不多,我也不好意思開口,總覺得似乎同他有些距離,而這距離是他刻意制造出來的。
我不是心思纖細的人,卻也隐約察覺到,他不大喜歡我,仿佛多看我一眼,他都不願意。
我心裏藏不住話,問他:“你是不是頂讨厭我,覺得我配不上你?”見他不說話,我繼續道,“婚姻大事向來該門當戶對,我長于鄉野,的确同你門不當戶不對,你會覺得我配不上你,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你別擔心,我雖然讀書少,卻也掂得清自己的斤兩。我是偷偷從家裏跑出來玩兒的,正巧沒有地方住,你便當做個好事,臨時收留我幾日,待此事風頭過去,你寫封休書給我,我們好聚好散,你覺得好不好?”
他終于撐開眼睛看了我一眼:“長公主既有辦法讓我娶你,便有辦法讓我不能休妻,你當她今日宴請我們,是為了什麽?”說完重新閉上眼睛,道,“你最好先将這個念頭斷了,安心做你的無顏夫人。”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歡我給你做妻子,卻也不能休了我?”覺得這件事對我來說頂不劃算,急道,“你這不是占着茅坑不……”撞到他的目光,硬生生将後面那個詞給咽了下去,道,“那啥麽。”
默默責備自己,公子他是個雅人,你怎麽能在他面前用這麽粗俗的詞呢,這樣不好,委實不好。
下車的時候,無顏雖然寒着一張俊臉,卻還是替我打起了車簾,我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修長,骨節不像一般男人一樣粗硬,卻也很明晰,指尖很細,指甲修理得幹幹淨淨。
從這雙手可以想象得出,他彈琴時,會是何等的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城西的玉龍江,有一軒臨流,時值六月,軒外一株老樹,濃蔭覆窗,滿目綠意。隔岸游人往來不絕,這裏便是長公主垂簾宴客的地方。
座中的公子才俊,都衣飾錦繡,風致翩翩,穿梭在席間敬酒的胡姬,也都眉眼如花,語笑嫣然。
我不常見這樣大的場面,自然有些發懵。
聽綠蓉的意思,今日長公主宴客,還是為了以我來羞辱她家公子,可是偷偷去看身畔的男子,哪裏有一絲一毫的窘狀?
仿佛全世界的光都為他點亮,他都點塵不驚。
我不由得往他身邊挨了挨,小心翼翼地拉上他的手。
他眉頭一蹙,道:“放開。”
我鬥膽将他握得更緊,道:“我害怕。”
他與我對峙片刻,終于沒有堅持把我甩開,只凝眉囑咐道:“稍後入席,能不說話便不要說話,切忌如那日一般,當街同長公主頂撞,她說什麽你只需聽着,有聽不順耳的,便當沒有聽到,雖不至于對她摧眉折腰,卻也不至于為一時意氣,再丢了腦袋。”
他的這番話綠蓉早在我耳邊念叨過幾遍,忙朝他點頭,保證道:“你放心,我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更不會同她吵起來。”
那日在街上同她頂撞,是一時逞勇,事後想來,卻有些後怕。我入公子府以後才得知,淳德長公主是晉國皇帝的妹妹,飛揚跋扈的名聲同美貌的名聲可謂不相上下。而她飛揚跋扈的資本,自然是皇帝的隆寵。
據說她在公主府內堂而皇之地豢養面首,即便是這種傷風敗俗的事,皇帝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還會親自挑一些長得好看的小倌送去公主府讨好她。不過,坊間也盛傳,她與她的皇帝哥哥有某種不正當關系,養面首這件事不過是對外的一種障眼法。
不管她是真風流,還是假風流,總之晉國上下,凡是得罪她的人,最後都沒什麽好下場。
在她的淫威之下,無顏一個小小的琴師,不過是比尋常人多了一些名聲,既無錢財也無權勢,得罪了她卻能夠只受辱而不受難,其實還要歸功于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晉國的七王爺——那個專注于請他入王府做幕僚的人。七王爺惜才,自然不會輕易讓這個名冠天下的琴師死了。只是,若無顏一直不願意歸附于他,他能夠保他多久,卻也是一個未知數。
很多年以後,無顏告訴我,他不過是個彈琴的人,世間的浮名,在他看來還不如明月清風。他願意為明月清風撫琴,卻不願為浮名撫琴。我問他:“那我呢?比明月清風何如?”
他只回我一句話:“若你願意,我可以只為你一人撫琴。”
如今想想,那句話究竟是他随口說來讨我歡心,還是發自肺腑真心實意,都不再有任何意義。明月清風依舊,我的無顏卻已不在了。
那日玉龍江畔的鴻門宴,他拉着我緩緩往席上去,所經之處,賓客紛紛将目光投向我二人。我雖然忐忑,卻忍不住好奇,一開始尚垂眉斂目地随在他身後,不一會兒便忍不住四下張望起來。
經過某張酒案,聽有人附耳于邊上仆從:“無顏手中牽的小丫頭,難不成便是傳聞中的新娘子?”
他身畔的仆從也有些不确定:“有些不大像啊……不是說是個小乞丐麽?”
你才小乞丐,你一戶籍都是小乞丐。
不是我自誇,我也算遺傳了師父的貌美如花吧,方圓百裏,多得是向我師父提親的人家,可是就像我不願意別人打聽我師父一樣,我師父也不大願意別人打聽我,我十三四歲之前,他老人家總是以我年少為由,将人客氣地送出門,誰料到了十三四歲,也到了許配人家的年紀,上門的人更多,師父不是個獨斷專行的人,遇着這樣的大事,自然要同我商量。
“長梨,你如今年紀不小,同你一般年紀的少女,大都許了人家,最近有很多媒人上門,想為你說親,你有什麽想法?”
聽了師父的話,我思慮片刻,鄭重地問他:“嫁人是不是意味着我想吃什麽就可以吃什麽,胃口好的時候還可以多添一碗飯?”
師父聽後眼角一跳,遲疑着問我:“如果……是呢?”
我道:“那就嫁吧。”漫不經心玩弄着頭發,“我現在年紀小,吃穿用度還算少,日後大了,免不了成為師父的負擔,我不能總讓師父養着我。”
師父道:“我養便我養,又不是養不起,大不了每月多畫幾張畫。”
我往前湊了湊:“那,賣畫餘出來的錢,買什麽好呢?”
師父頓了頓,道:“每頓飯為你多添一個荷包蛋。”
師父禮佛,所以家中一直食素齋,只有在我嘴特別饞,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師父才會破例買雞蛋給我吃,他老人家能夠答應我每頓都有雞蛋吃,已經是極大的讓步。
我心中一喜,面上卻風平浪靜,問他:“還有呢?”
師父道:“每月再添一件新衣服。”
我道:“我不要新衣服,我想在後院養幾只雞,下了雞蛋不光可以吃,還可以拿到鎮上賣,賣來的錢再換些種子,我們在草廬外面種花,我要種很多很多的花。”
師父聽後一怔,随即自唇角漫開笑意:“好。便依你。”又問我,“所以,不嫁人了?”
我笑嘻嘻道:“我嫁人了,以後誰為師父養老送終?”
這話說了沒有半年,不等我拿雞蛋換來花種子,我便成了無顏的妻子,這約莫便是造化弄人的道理。
我默默地想,以後若有機會,一定得帶着無顏回家,陪我一起向師父負荊請罪,當然,這件事一定得無顏同意,他若是不同意……他不同意,我也得想辦法讓他同意,我總不能做出抛棄生我養我的師父這種不孝不義的事。
這樣一走神,耳邊的閑言碎語便聽不到了,還是無顏的聲音将我從胡思亂想中拉回來。
“見過長公主殿下。”他不卑不亢地朝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