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2)

後女子行了個禮,又低低提醒我,“長梨。”

我為他喊了我的名字失神片刻,忙學着綠蓉教我的樣子,垂下眼睛,深深地一福:“見過長公主。”

簾後隐約映出女子端坐的輪廓,面容神态卻瞧不大清,身上卻直覺落了一道嚴厲的目光,很久,才聽女子道:“舉止倒也合度。”又懶懶命令我,“擡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我保持着謙卑模樣,依言擡頭,聽簾後之人道:“把簾子打起來,讓本宮看清楚。”垂簾打起,女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一遍,輕笑:“換上這錦繡的衣裳,倒有些讓本宮認不出,一眼瞧過去,還以為是誰家的閨秀。”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輕敲,含笑道,“只是誰家的閨秀,會将自己弄得像個乞兒呢。”

此話一出,四下嘩然。

我裝作沒有聽到,恭順地立在那裏。

長公主又問我身畔的無顏:“不知公子對本宮賜的這門婚,滿意不滿意?”

我暗自猜了猜她這個問題的用意。她方才已将我定位為一個乞兒,他若回答滿意,便是覺得一個乞兒就能配得上他,自然有辱他的身份,若是回答不滿意——誰還能對長公主的賜婚不滿意?總之,無論他的回答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都只會讓他在衆人面前下不來臺。

我搶在無顏之前安順地垂下頭,開口:“長梨出身低微,自然配不上公子。”

長公主臉上笑意雖然和善,卻笑得人心中發毛,只聽她道:“本宮問你了麽?”

我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向她認錯:“是長梨沒有教養。”又道,“方才長公主問公子滿不滿意,長梨覺得像自己這般膽怯沒有見識的人,如何能配得上公子的門庭?故而忍不住替公子開口,請長公主降罪。”

這般說着,手心卻有些冒汗。

正在想若她當真降罪,我又該怎麽辦,就覺得一只大手将我的手撈到了掌心裏,我的心一驚,聽身畔男子開口:“賤內不懂規矩,是無顏管教不當。”

為他的稱呼,我的心又是一驚。

長公主看了一眼我二人相握的手,神色仍然難辨喜怒,卻道:“罷了,你們先坐下說話。”

無顏攜我入了席,坐下後才将我的手松開,我茫然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的臉上不知為何覆了層寒霜。他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說話,讓我有些莫名其妙。

隔了會兒,才聽他道:“日後不許以這種方式全我的顏面,聽到了麽?”

我的目光早被面前的瓜果吸引過去,方才的緊張和不愉快也馬上忘了個幹淨,正要上前拿個李子吃,就聽他低低道:“忍着。”

我讪讪地将手縮回去:“哦。”

嘟囔道:“今日不是來赴宴的麽,李子也不讓吃。”

來時的路上,綠蓉告訴我,今日長公主宴客的名義,是請京中的文人雅士小聚,這在權貴階層是常有的事,攜妻眷赴宴是慣例,當然,今日來赴宴的,除去一些喜歡附庸風雅的人,多半都是來看熱鬧的好事者。

無顏的臉不知為何更臭了,身側卻有個忍俊不禁的聲音道:“面前這樣多的珍馐美馔,怎麽偏去拿最不起眼的李子?”

我循聲望去,見臨近席位上坐了個穿玄袍子的青年,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眉飛入鬓,雙眸深邃,臉生的很英俊。

我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又重新投向面前的大李子,咽口口水道:“我家門前也有棵李子樹,結果子的季節,我總想打來吃,每次都會被師父阻止,說還不成熟。可是你想啊,一出門便有一樹的果子在眼前晃,充滿了誘惑,卻又吃不到,多心急多難受啊。”說完就真的有些難受,忍不住問身邊的無顏,“我真的不能吃一個麽?”

無顏以手扶額,有些像是想要假裝不認識我。

卻聽方才問我話的那個男子朗聲笑道:“無顏,本王原還有些同情你,結果你卻是撿了個寶回去,哈哈哈哈,這丫頭模樣俏,人也有意思。”

我聽出他是在誇我,回過頭重新打量他一眼,好奇地問他:“你是誰?”

身畔無顏道:“長梨,不得無禮。”

那男子卻道:“無妨。”臉上挂着和藹的微笑,“本王喚作慕容璟,你說本王是誰?”

我聽後一驚,慕容是晉的國姓,這一位恐怕還是個王爺,只是王爺的輩分要在長公主之上,就算不與她平起平坐,也不該坐在這裏。

無顏道:“沒想到七王爺也來湊熱鬧。”道出我的疑問,“王爺如何不上座?”

慕容璟漫聲道:“你也知道本王不拘那些虛禮,今日又是專為瞧熱鬧而來,自然讓他們幫本王安排了最方便的席位。”又道,“前幾日本王瑣事纏身,還未來得及向你道聲‘恭喜’。”說完執起酒盞,“本王自罰一杯。”

無顏聽後,只是沉默着回飲了一杯,沒有說什麽。

我判斷不出這個七王爺是什麽路子,卻知道無顏一點都不開心。見他不開心,我的情緒也有些恹恹。

慕容璟開口問我:“你喚作長梨,是哪兩個字?”

我在案子上比劃給他,又聽他問我:“這兩個字何解?”

我心道這個人的問題倒是多,口上耐心告訴他:“師父撿我的時候是個深冬,一出門,便誤将大雪壓枝當成了滿樹梨花,那一年的雪期比梨花的花期還長,便喚作‘長梨’。”

他聽後,好奇心愈發旺盛:“哦?你還是個孤兒?”

我點了一下頭:“我與師父相依為命。”

他沉吟道:“原來你的身世這樣可憐。”又問我,“那你又是緣何流落到此地的?聽你口音,似是南地之人。”

晉國在六國之中最是偏北,其他地方便都是南地。

我心道,這是在查我戶籍了,對他道:“我從陳國來,本預備玩幾日便回去。”迅速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無顏,見他無甚表情,才小聲問慕容璟,“我現在是不是回不去了?”

慕容璟饒有興致地問我:“怎麽,才初初嫁人,便想回娘家了?”揶揄無顏道,“看來你的禦妻之術,不怎麽樣啊。”

我好奇地請教:“什麽叫禦妻之術?”

無顏仍然是一張極為淡漠的臉:“王爺玩笑。”

慕容璟笑笑,仍然親切地同我聊天,問過我的年紀之後,又将我家中的情況過問了一遍,他的這些問題在我嫁給無顏以後,還沒有人關心過,我回答他的過程中,屢屢偷瞄無顏,他卻一次也沒有看過我。

我寬慰自己,我與他本就是陌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如今硬是被湊在一起,他不關心我實屬正常。

宴會過了大半,差不多也酒足飯飽,席間開始說起一些風雅的話題,談詩說賦,品古論今。我一開始還抱着求學的心态,兌着雙耳朵仔細地聽,聽到後來,發現他們說的都是一些屁話,心思便不知飄到哪裏去了,可是樣子還是要做,否則便又要給無顏丢臉。于是每聽一句,我便點點頭,尤其是長公主開口的時候,為表現我對她的恭敬,一般都會點兩下。

卻突聽長公主問我:“方才本宮說到古文和詩詞,你似乎有什麽見解,不妨說來聽聽。”

滿屋子的眼光都彙聚到我這裏,讓我體會到了萬衆矚目是什麽感覺。

身側無顏的手一抖,慕容璟則換了個更方便看笑話的姿勢。

沉默了片刻,聽到無顏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她不過習了幾個字,怎好在長公主面前談論見解,無顏倒是粗通古文,方才長公主說到《國策》和《南華》……”

我不由得看他一眼。

他這是,在為我解圍?

卻聽長公主打斷他:“誰不知公子除琴以外,最擅作文,若是平日,本宮倒極想聽一聽公子如何品評《南華》,可是今日,本宮卻想聽點別的。”說着将臉轉向我,“方才你夫君說你沒讀過什麽書,可是在本宮說話的時候……你卻表現得挺明白的麽。”

無顏還要再說什麽,我忙在他身下按住他的手,他側頭看我,神色自然不大好看。

我端正了一下坐姿,垂首道:“古文這種東西深邃高雅,長梨才疏學淺,自然沒有那個慧心領會。”又道,“詩之一道,也不過稍有一些感悟。”

長公主鳳眸一眯,道了聲:“哦?”

有人替她問我:“自古而今,若論起詩來,必推李、杜,卻不知你偏愛哪一位?”

我垂眉斂目:“杜詩錘煉精純,李詩激灑落拓,若以格律謹嚴、用詞老道為準,自然是杜詩更勝一籌。可是,李詩中有種落花流水之趣,還有種快意恩仇的灑脫。”微微擡眸,“故而,我自小愛杜心淺,愛李心篤。”

話說完,席間蔓延開一片寂靜。

有人窺探了一下長公主的臉色,嗤笑道:“詩壇向來以杜風為準,你卻大贊李詩,還真是标新立異。”又居高臨下問我,“你既對詩有如此理解,對詞賦想必也有自己的取棄,不妨說來聽聽。”

我知道這一位是刻意找我麻煩,也不生氣,應道:“《楚辭》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我學淺費解,不敢妄論。如果只談論我讀過的,覺得相如為最。漢賦能夠成為一代鴻文,也是相如君的功勞。”

對方對我這番話不以為然,輕蔑道:“長卿君是公認的詞賦大家,稍有見識的人都聽過他的名聲,你這樣推崇長卿君,卻是誦過他的幾篇文章?”

我仍然垂眉斂目:“倒也讀的不多,二十九篇裏能想起來的不過半數。”

對方眼中利光一閃,不懷好意道:“既然如此,我便問問你,‘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後一句是什麽?”

我想都未想:“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

對方頓了一下,又道:“夫使諸候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

我接道:“封疆畫界者,非為守禦,所以禁淫也。”

對方不死心:“遍覽八紘而觀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我仍然對答如流:“經營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絕浮渚而涉流沙……”

我揣摩了一下,此人大約是想當衆令我出醜,可是他不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麽別的長處,唯獨記性好,看過的東西,三兩遍之內便可記下。在家的時候,師父喜歡安靜,不大愛說話,我若無聊了,便去翻他的藏書。師父的藏書有一大半是佛經,另外一大半便是各類詩詞歌賦,我每日翻一本,倒也記了一肚子的有的沒的。

這般一來二去,但見對方頻頻拭汗,還是長公主出口打斷:“可以了。”

回家的馬車經過鬧市,我掀着簾子看外面的風景。如今天色将晚,卻還不到宵禁的時候,經行之處,還留有熱鬧過後的餘韻。

待我看累了風景,将身子撤回來,就見到無顏正坐在對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興許是車內光線昏暗的緣故,他的神色也顯得有些冷然。

我撞到他的神情,身子不禁抖了抖,想起今日他囑咐我,叫我不要多說話,我卻一不小心說了那麽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為這個生氣。

我試着反省了一下自己說的話,卻沒有反省出哪一句是有失體面的,遂小心翼翼問他:“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

他只道:“名高引謗,樹大招風。”說完便閉目養神,不再理我。

馬車在淮安巷中的府門前停下,他下車以後,等在門前的老仆立刻上前解了他的披風,小心詢問他今日狀況,又問他夫人——也就是我——有沒有給他惹禍添亂。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無事。”

老仆臉上的憂色這才褪去一些,問他可要再吃些東西,他道:“不必了。熱水備好了麽?”

老仆道:“知道公子回府有入浴的習慣,早備下了。”

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擡腳前去,我忙跟在他身後。

進門折東,過一座石橋,來到內院。遇到迎上來的綠蓉,聽他淡淡吩咐:“綠蓉,帶她回房休息。”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我。

綠蓉道了聲是,看我一眼之後,又問他:“公子今日歸府,是宿在夫人那裏,還是……”

他淡淡道:“我睡書齋。”

綠蓉的臉上露出一個果不其然的表情,語氣比方才多出些歡快來:“奴婢這就差人把書齋的隔間整理出來。”說完還挑釁似地看我一眼。

我打了個哈哈,裝作沒有看見。

風生竹院,月上蕉窗。我半夜被熱醒,行到窗邊把窗打開,一邊望着天上月,一邊等涼風過來。

望着一輪圓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想,這也許便是話本中所謂的獨守空房吧。

讀話本時,我頂讨厭那些因獨守空房而自怨自艾的女子,仿佛她們人生最重要的事,便是等她們的夫君回來,我曾輕蔑地想,她們該是多閑啊。可是當自己也閑下來的時候,便有了一些跟從前不同的體會。

人在沒別的事情做的時候,的确比較想有個人陪着。

雖然無顏這個人稍嫌冷淡了一點,可是那張臉還是可以多看看的。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站到了他的書齋前,手中執一把小涼扇,一邊扇一邊敲門。

敲到了第五下,門從裏面打開,男子看了我一眼,問我:“你來做什麽?”

男子身材高挑秀雅,穿一件白色的稠衣,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月華在他的眉眼上傾瀉流轉,仿佛也一時不願離開。

我搖扇子的手頓了一拍,路上想好的理由也一下子忘得幹淨,他見我望着他不說話,眉頭略蹙,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這樣晚了,不回房休息,來此作甚?”

我從愣怔中回過神來,拿扇子擋住嘴,道:“我迷路了。”

他眉頭挑了挑:“右轉直走,轉個彎便是。”

我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裏只好認錯:“其實我沒有迷路,我只是想來找你聊聊天,你不覺得今日月色頗佳,是個談天說地的好時候嗎?”

他的眼角抽了抽,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我的時候,他卻往一旁讓了一些,示意我:“進來。”

從他身旁經過的時候,隐約聞到入浴過後留下的淡香。

我一進屋便四處打量,左邊望過去,靠牆是一排紅木架子,架子上面層層方格裏,擺了各種釉色的瓷器,右邊一排書架,上面放滿了書函,架子前面則是一張螭紋的條案,筆墨紙硯都擺放齊整。

我這個人,打小便有個遇到稀罕的物件總忍不住要摸一摸的毛病。

無顏掩好了門,在我身後提醒我:“你手上的那個插瓶出自元永年間,是世間僅存的三件之中,唯一一件保存完整的,無論花色還是形狀,都是上乘。”

我聽出他的意思是讓我放回去,于是哦了一聲,乖乖将它放回原處。

啧啧嘆道:“一百年前的東西,怪不得手感同現在的瓷器不一樣。”說完又踱到條案的前面,将擱在案上的筆洗撈到手中,摸了摸問他,“聽說玉質筆洗傳世品不多,你從哪裏弄來的?”

他行到我身邊,接過那白玉的筆洗在案上擺好,不答反問:“你懂的倒是不少,都是從哪裏學的?”

我的目光又被案子上的筆架吸引過去,随口應道:“自然是跟我師父學的。我師父學識淵博,比住我們隔壁的隔壁的張秀才懂得還多。”放下筆架要去摸硯臺,結果手臂上冷不防地挨了一下。

我的手一縮,見無顏的手中握着原本擺在桌上的折扇,長眉微挑:“也不怕髒了手。”又問我,“你這是要将所有的東西都摸過一遍麽?”

我揉着被他敲疼的手臂道:“習慣,習慣。”

他道:“将這個習慣給我改了。女子應當端莊賢淑,如你這般上蹿下跳,左摸右摸,成何體統。”又小聲道了句,“這樣的毛病,也不知是誰慣出來的。”

我想起這裏不是家裏,随便摸別人的東西是有些不好,可是我既然嫁給了他,他的家便該是我的家,他的東西便該是我的東西,既然是我的東西,我為什麽不能摸?

大約是我的表情上挂着不能理解,他見後輕嘆一口氣:“罷了。”又道,“你坐下,我有些話要交代你。”

我聽後立刻在條案前坐下,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從主位上挪開,坐到側座上。

他揉了揉額角,在我讓出來的位子上安頓了,随手在面前鋪了一張紙,又到筆架上撿了一支紫毫。

我瞧他架勢,似要寫什麽,忙殷勤地将硯臺往他手邊挪了挪,他看我一眼,邊在紙上落筆邊道:“尋常百姓的婚事,若遇夫妻不和,或者一方為人不淑,可以休妻,可以和離,但長公主的賜婚,除非長公主親自開口,誰都無法解除。即便你我夫妻有名無實,也是如此。這是我需要你知道的第一件事。”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遂朝他點了點頭。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你需知道,答應娶你,不過是權宜之計,你并非我真心想娶的女子,我也未必是你真心想嫁之人。我可以做到同你舉案齊眉,卻做不到真心待你。”擡頭看我,臉上表情有些冷漠,“這件事你提前适應,不要到日後才覺得不公平和委屈。”

我垂下頭:“你救我一命,我該感激你,你不喜歡我,我同樣不喜歡你,這沒有什麽不公平,更沒有委屈可言。”總覺得那時候的心情有點複雜,想笑卻有些笑不出來。

他的神色依然平淡,言辭雖然也算溫和,整個人卻仿佛遠在天邊:“你能這樣想最好。”接着道,“第三件事,你如今是我的嫡妻,也是府上的主母,日常行事應當更加克己守禮,這幾日有下人抱怨你不懂規矩,我雖交代他們對你多多擔待和幫扶,卻不能一直這樣維護你。以後的日子還長,有些瑣事還需要你自己注意。”

我的腦子空了半晌,才意識到他還在等我的回答,于是含糊地點了下頭,道:“我知道了。”

此時,他已經寫好了一頁什麽,我方才光顧着聽他說話,也沒注意他寫的是什麽,見他寫完便望過去,結果看到前兩個字,我便愣在那裏。

那原來是一紙休書。

看着他将寫好的休書封在信封裏,用端正的字體寫上自己的名字後,便将毛筆丢入筆洗裏。

他淡淡道:“你前幾日問我要的東西,我提前寫好給你,正所謂造化無常,若是日後得了機緣,你可帶着這封休書,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幹笑一聲,将他遞來的東西揣入懷中,道:“你想的還真周到。”坐了一會兒又道,“你方才說了三件事,我卻一件事也沒說,是不是有點不大公平?這樣吧,我只有一個要求,你答應我,我便将你說的那三件事放在心上。”

他道:“說來聽聽。”

我理了理衣袖上的褶:“你先答應我再說。”

他道:“只要不是有悖原則之事,我都可以答應你。”

我迎上他的目光,想了一會兒道:“府裏的下人瞧不起我,對我諸多抱怨,這其中誠然有我的問題,可是更多卻是你的問題,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漫不經心戳弄着懸在筆架上的毛筆,對他道,“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對我不夠和氣,從明日開始,你只要待我略好一些,他們便不會那麽為難我。”

他凝眉問我:“如何才是待你好?”

我舉了個例子給他:“比方說,你寧願睡書齋,也不願與我圓房,他們自然恥笑我。”

他神色沉了沉,問我:“你可知圓房是什麽意思?”

我道:“知道啊,我雖沒成過親,這種事還是明白的,成了親的人都要圓房嘛。我前兩日聽他們在背後笑話我,說我們雖然成了親,卻沒有圓房,好像沒有圓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我可不想一直這麽丢人下去,你若是對我好,便……”

我話未說完,他已低低打斷我:“胡鬧。”

瞧他神色,倒似在生氣。我不知他為何突然生氣,茫然地瞧着他,見他眉頭蹙得緊,便伸手過去:“你在生氣麽,為什麽生氣?”

他避開我的手,神色稍有恢複,道:“我不能同你圓房。”

我悻悻道:“沒想到你這麽小氣。”

他眼風掃過來,我忙道:“不圓房就不圓房,我也不習慣兩個人睡一張床。”又笑嘻嘻道,“既然這樣,你便答應我另一件事。你以後出去玩兒,帶我出去怎麽樣?”撞到他寒涼的目光,忙自動降低标準,“不帶我出去也可以,我自己出去也一樣,你只需吩咐他們一聲,讓他們不要攔着我就是。”

第二日,我對着一堵高牆将他腹诽了好幾遍,圓房也不答應,放我出去也不答應,做人吝啬成這樣,也實在是沒救了,若不是我翻牆的本事甚好,早晚要悶出毛病來。

那日天氣極佳,太陽不毒,偶有涼風拂面,很适合出門。

淮安巷一出來便是淩波河,河畔有雕梁畫棟,一條白玉橋橫跨兩岸,橋上游人往來如織。

沿河走不遠,便是東西兩市,街邊的建築都仿古而建,百年前的古意幽幽,配上今日的擾攘繁華,使這片區域成為晉都最引人入勝的地方。

由于此處風景獨好,堪比江南,淩波河的兩畔的樓閣,便大多被做風月生意的人占據,姑娘的閨閣臨河而建,若是有翩翩公子乘畫舫游河,定然一擡頭便是滿樓紅袖招的光景。

我的心情原本極好,也想感受一下水中游的感覺,可是一想到自己身上分文沒有,想要租一個時辰的畫舫則需要八十文,便也只好打消這個念頭。趴在淩波橋上往下望,正有一座畫舫過了橋洞,緩緩朝前行去。

眼饞可以過一過眼瘾,嘴饞就有些折磨人。

香噴噴的糯米圓子,玲珑剔透的小籠包,清香四溢的梅花糕……我正直勾勾地立在小吃的攤販前咽口水,突然覺得肩膀上落了一只手。

我一驚,忙回過頭去,卻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少年。

少年恭敬道:“這位姑娘,我家爺想請姑娘舫中一敘,還望姑娘賞光。”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道自己在晉國并無熟人,他家爺又是誰?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皮不由得一跳。

那坐在畫舫中淡定地飲茶的,不正是昨日才見過的慕容璟?

我本就是偷摸跑出來,被他看到可還了得?忙拿衣袖遮着臉,試圖開溜:“你家爺認錯人了吧,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少年攔住我道:“我們爺說了,姑娘便是遮住臉,他也認得你。”

我默了默:“你們爺什麽時候說的?”

少年道:“我會讀唇語,爺剛才說的。”又道,“爺又說了,想請姑娘吃東西。”

我道:“那便帶路吧。”

裝飾漂亮的畫舫靠岸停着,裏頭空間很大,都可以擺上幾張桌子宴請賓客。

慕容璟悠閑地坐在靠水的一邊,身邊簇擁着幾名舞姬,有捶腿的,有捏肩的,還有往他嘴裏塞東西的。我眼尖地瞅見他面前的那張紅木小案上,擺着各種瓜果點心,包括我心心念念的梅花糕。

不等我走近,便見他沖我招手:“來,本王正愁無人談心,便在這裏遇到了熟人。”

只見了一面便是熟人了,這位七王爺還真是自來熟得很。

我行到他身邊,朝他福了一下:“長梨見過王爺。”

他揮手屏退了那些舞姬,對我道:“不需多禮,坐吧。”

我攬着裙子在他面前坐下,問他:“王爺怎麽看到我的,難道有火眼金睛?”

他笑道:“你在橋頭賣梅花糕的地方站了将近一柱香的功夫,想讓本王不注意到你都難。”

我将手籠到嘴邊咳了一聲,恭維道:“還是王爺眼神好。”

他臉上笑意更深:“本王猜,你應當是偷跑出來的,不過,便是偷跑出來,應當也不至于囊中羞澀到買不起一塊梅花糕。”

我道:“王爺錦衣玉食,吃穿不愁,自然不曉得身上半個銅子兒也沒有的滋味。”

他好整以暇看着我:“你好歹也是無顏的人,怎麽會半個銅子兒也沒有?”

我往案子上一趴:“可不是半個銅子兒也沒有。”盯着眼前白玉盤中玲珑精巧的糕點,“我離開家的時候就帶了一對青玉獅子,在當鋪換了十兩銀子,本以為十兩銀子是一筆巨款,結果一點也不禁花,到晉國之前便身無分文了,在府裏就更不用提,每天都餓着。”

慕容璟像是聽了個玩笑:“無顏雖不從商,不涉政,可他是傳說中的一曲千金,本王經營的錢莊都沒有他進財快,又怎麽會讓你餓着?”

我悶悶道:“廚房做的飯不合我胃口,不是太鹹,就是太淡,而且,沒有人陪我吃飯,食欲便有些不大好。”

慕容璟額角一跳:“無顏不陪你吃飯麽?”

我嗯了一聲,興許是說起吃飯的問題,肚子更餓了,小心翼翼問他:“這些點心我能吃麽?”

他将糕點往我面前送了送,慷慨道:“這些都是你的。”

我喜道:“謝王爺。”

玉盤中的每一塊點心都小巧精致,味道更是沒得說。

我正大快朵頤,便聽慕容璟悠悠道:“這些糕點,本王尋常都是喂魚的。”

我往嘴裏塞點心的手頓了頓,将嘴裏的咽下去,喝了一口茶,道:“王爺,剩下的這些,可以讓我帶回去嗎?”

他默了默,有些同情地開口:“你在無顏身邊過的都是什麽日子?”

我忙道:“他待我很好,只是平日裏有些忙罷了。”

慕容璟道:“無顏這個人,有時候冷淡起來是有些不近人情。”

我道:“聽說王爺曾經想請他入王府做樂師?”

慕容璟道:“本王還想薦他入朝為官,被他一并給拂了。”捏起面前茶盞,笑道,“有些人自诩清高,不诘曲以媚俗,卻傲慢而淩尊。可是如他那般既不媚俗,又不偃蹇①的性子,也算是此世無雙了。”

我點了一下頭:“也許他并不是輕視權勢和金錢,只是覺得那些不重要。”

慕容璟看我一眼:“你同他才相識幾日,便這樣了解他?”

我道:“有些人,你看一輩子也看不清,可是有些人,一眼就看透了。”

慕容璟的眼裏多了些深意:“哦?無顏便是那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

我眯了眼睛:“我只是覺得他是那樣一個人,可是卻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許我一輩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慕容璟若有所思地沉默一會兒,忽道:“那你覺着本王呢?”

我忙道:“長梨怎好當面議論王爺。”

他道:“就當是本王命令你,告訴本王,你覺得本王怎麽樣?”

我在他面前坐端正,道:“王爺身上有種閑雲野鶴的風度,說不定哪日雲游而去了,都不會讓人覺得稀奇。”

他聽後先是一怔,随後仰頭大笑,道:“若是本王哪日雲游而去,一定要找一位你這樣的紅顏知己,白日裏縱情山水,晚上撫琴煮酒,豈不快哉?”

我喝了一盞茶,道:“王爺若是遁入江湖,不出幾年,一定紅顏知己遍天下。”

這般閑話幾句,又趁風景正好,乘慕容璟的畫舫游了一圈。他這個人性情爽朗,毫無王爺的架子,下午又在附近的酒樓請我吃了一頓,幾乎令我想要将他引為知己,吃過飯,他還想将我送回家,我考慮到自己還得翻牆回去,便拒絕了他的好心。

我将從他那裏讨來的點心分給街頭的乞兒,又将在酒樓中吃剩的肉骨頭給流浪的貓狗,正蹲在那裏看那些小動物進食,就聽到身後有人道:“落轎。”

我反應慢了一些,回過頭的時候,已有一雙黑緞的鞋子來到我跟前。

順着鞋子往上去,便見到男子身如修竹,立在那裏不清不淡地看着我。

“玩夠了,知道回來了?”男子神色淡淡的,目光卻極迫人,我忙從地上站起來,起得猛了,眼前立刻一黑,只好借身邊的人穩住身子。

撞到他的目光,立刻撒開他的胳膊,吞口口水道:“玩……玩兒夠了。”

他涼涼命令:“進去。”

仆從立刻打起轎簾,對我道:“夫人請。”

我乖乖入了轎,他随後進到轎中,在我身邊坐定後,淡聲道:“回府。”

轎子本是單人轎,兩個人坐起來便顯得有些逼仄,我和他的身子幾乎都要挨在一起,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一挪,便聽他道:“昨日才定下的規矩,今日便忘得一幹二淨,不錯,看來我在你面前,一絲威嚴也沒有。”

我裝傻充愣:“規矩,什麽規矩?你同我定規矩,我怎麽不知道?”

他一路上沒再理我。

到了府上,見奴婢跪了一地,我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無顏氣定神閑地在桌畔坐好,立刻有人遞了一盞茶到他手上。

我望着跪了一屋子的人,不由得問他:“這是怎麽了,為何跪着?”看清跪在最前頭的那個,又道,“綠蓉姐姐?”

無顏道:“綠蓉,你告訴她,你們為何跪着。”

綠蓉頭都不敢擡:“奴婢們沒有看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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