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
自從馮百極被中央帶走後,我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過他。我擁有一份新工作,那裏有人稱呼我為白教授或者白先生,四眼這個外號已經淡出了我的世界。我再也不用對着一堆硬如鐵的醜陋之物發呆,一連十幾個小時守在小小的IBM機前了。
但我經常會在夢裏驚醒,過去的幽靈常在黑夜造訪。那裏有一扇小小的窄門,我一直未能去到門的後面。我恐懼的是門後的某物,仿佛我一打開門它就會坍縮成死物。爆裂的血向上飛濺數米、缢死者上的算式如同紋身,睫毛膏和眼線液暈成眼淚的形狀;銀白色,銀白色的光錐,銀白色的火焰。
總有一天……我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呓語,總有一天我會回到……
回到哪兒去?你無法倒帶了。人生是無法倒帶的。你無處可去,只能被挾裹着盲目向前走,前進,前進,前進,死方止息。
戰争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了。一個寒冷的午後,我剛聽完一組無線電戰争廣播。國家想樹立的理想社會是一種龐大、恐怖、閃耀的東西。重工業風氣在一夜之間如瘟疫般擴散。到處都建立鋼筋水泥、龐大機器、軍用武器。齊步前進、坦克碾過石路、飛機轟鳴、炮聲隆隆。
人民個個都是骁勇的戰士和狂熱的信徒。團結一致的前進,大家都思想一致,口號一致,始終不懈的在努力工作。
學校已經停課,小鷹隼們提前領到畢業證那天把書一扔,振臂高呼戰争萬歲。他們正值青春被放出籠外,高喊着要以身軀化烈火,為家鄉去拿起槍杆,去死,去戰鬥。這是一股洶湧的新生力量,他們的熱情甚至演變成了瘟疫一般的狂熱。
甚至他們之中有些年滿18歲的行動派真的付諸了實施,加入了軍事學院。沒出幾個月,從軍事學院逃跑的、自殺的、控訴管理非人道的報道屬不勝數。冷酷!無人性!踐踏生命!反人道!我們是人類,不是聽命的送死機器!我們有人性,不是容錯率為0的殺人機器!我聽他們在我桌子上這樣哭訴。我嘆息一聲,關掉了無線電。
梅溪幫我分析了一通青春期的大腦構造。自從那次之後,我的理性部分就被她剜去了:邏輯與推導完完通過她與我交流的形式來展現,我的思維方式已經被颠覆了。
我的破譯工作必須由她輔助,推論與思維由她說給我聽。我認為(或者梅溪認為)這有悖于正常,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建議我吃些精神分裂的藥物,來改善幻聽與幻視。但我服用後很快發現,她就是我的平心靜氣。在她不出現時,我無法進行任何冷靜思考,陷入一種嚴重的戒斷反應。無奈只能停藥,任由這種分裂的思考模式繼續下去。
有個前身為核武器學家的同事和我坐在一起跟我聊了兩句,得知我是暴力樂隊的死忠(自從遇見梅溪後,我經常向別人故意透露我的愛好,奢求着再遇到一兩知己,可現實讓我大失所望)後,他嘲笑我,像過去的小孩子一樣充滿理想主義的幼稚。他們沒有人種歧視、沒有時局概念,是一群不切實際的和平主義者。
他随手将煙蒂在圓桌上按熄。和平,多可笑的東西。我剛才說的孩子是過去田園牧歌時代的孩子,現在的孩子性情激進、武器迷信、納粹崇拜……哪裏還有“peace and love”*的影子?這個詞已經不适用于即将到來的21世紀了,戰争分子的性情已經滲透了男女老少!他說,其實我老想看□□落下的場景了。這可是我們奮鬥終生的成果。我們希望我們最優秀的作品讓人折服、震顫、哭泣、贊美或痛恨、抱着敬畏灰飛煙滅……
我忽然模糊地明白了什麽,但意識尚未成形。他笑笑,要不要等不忙了一起看《lain》?現在是新時代呢。
“對了,那個預言先知,你是不是認識他?孩童模樣的那個。”他指着熒幕,故弄玄虛地舉起一根手指,“我聽說他其實是個百眼天使,誰看了他的真身都會失明,在不久後死去!*還有人說,他長着六條羽翼,身體比羽毛還輕,是飛着來到我們世界的……”
“不是。”我苦笑着望着窗外,“他就只是孔寂。他是一個孩子。一個羞怯的、顫抖的、天真的普通孩子。”
舊黨已經上臺很久了。聽說AK-2ASIA項目又開始如火如荼地進行。我在為不正義的一方做事嗎?既然這一方不正義,那對立國就正義了嗎?新黨就正義了嗎?我思忖着,正義的标準到底是什麽?舊黨幹了什麽壞事?答案是,他們想以一種贏得與對立國之前長達30年的對峙的勝利。人們只是把正義作為一種信仰,它在作為一種信仰時才是完整的。
我們只是黨争之間的犧牲品。就算我停止工作,或者投身對立國,那一切就會變得更好?
不可能。我(梅溪)告訴我,我從沒盼望過被體制拯救,我只需要一個結局。我知道末日不會被改變,三個階級的矛盾永無寧日。宇宙的結局是升維。
所以我無法背叛我的國家,也無法愛它,這個該死也将死的國家。如果我能活到冷戰有結果那天,我對勝利沒有任何喜悅,也對失敗沒有任何惋惜。在此之前,我必須工作。我必須工作。
我知道我是條被開膛破肚的看門狗,但總有人替這些流産的真相做殡葬師。
救救我,別讓我成為正義的絞肉機。
所有國家機關都忙碌起來。密碼分析局剛剛截獲一批英國海軍的加密信息。這是一種完全新型的加密,接線方式、語言、轉輪……我們聞所未聞。破譯情報局陷入了恐怖的停滞。
這種情況下,BOMBA近乎不可用,我們需要構建一個全新的破譯理論。上一個進行這樣嘗試的人誕生于1912,名為艾倫·圖靈。
這一天下午,我看到孔寂的發布會。他忽然朝屏幕看過來,我忽然感覺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他知道我在看嗎?
他的手垂在身上,在攝像機的邊緣悄悄做了個眼花缭亂的扭姿。
孔寂在傳遞什麽信息?我把這一段拷下來,放進錄像帶裏,反反複複地看。一道雪亮的閃電在我腦海中劈開——
魔方。
谶緯機器的底層模型,就是魔方,又稱魯比克方塊。魯比克方塊大約擁有10種狀态:是密碼模型的不二人選。
直覺告訴我這個方向無比正确。只要構建出正确的魯比克方塊模型,那一切密文将迎刃而解。
我沒有大開禮堂會議,我甚至沒有将這一成果發布。是一個同事翻到了我整合過的草稿紙(上面有完整的模型推演過程),發現了我一個月沒發布的魔方理論,直接上報給了中央。我解釋的是,我覺得可能性太小,不确定這個方向是否正确,當成了廢稿,才避免了被判定為科研不端的命運。
我的理論很快得到了驗證。全機關調轉方向,集中全部精力攻克魯比克方塊模型。
宣戰的前半個月,以魯比克方塊為大模型的密碼機誕生,被正式命名為——
麥杆一號。
隔天早上,全機關仍然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中。我拿來之前用來和梅溪看廣播電視臺的電視機。那個男同事遵守了承諾,找來光碟,播放《lain》給全機關看。看到lain爬在地上、在一地零件與電線中組裝NAVI時,我口袋裏的傳訊機響了。
許久未見的名字闖入眼簾。
【明天白天,小教堂見。 ——馮百極】
教堂外面他的車停在教堂門口,半個前轱辘橫在臺階上,不用說肯定吹了不少。
果不其然,一進門他就給我一個震撼:他倚在高聳的聖母像的左肩膀上,握着長方形鋼制酒壺的手在空中垂着,頭靠在聖母的顱側。
他的頭發剪得非常短,衣服換成了臃腫寬大的運動衣,正在意識模糊地睡覺。
“你不要命啦?!”我大驚失色,朝在喊道,“這可相當不敬神,給我下來!”
“你,四眼兒,你以為你是誰?你也給我上來。”他半醉半醒地居高臨下指着我,背後是神聖又冰冷玻璃彩窗,投射下一片美麗的陰影,“法律規定的!”
我小心翼翼踩着聖母的腰襟爬上去,騎到聖母的右肩膀上,緊緊摟住她的大理石脖子,望着地面心驚肉跳。
沒等我喘口氣,一個飛來酒壺就重重砸在額頭上掉下去,我眼前一黑,肌肉記憶拉住酒壺的帶子,把它提上來,差點就掉下去了。他興致索然地笑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眼睛長哪去了……”我咕哝着,騰出一只手擰開瓶蓋,往嘴裏倒了倒。
裏面空空蕩蕩。
沒關系,在梅溪(理智)的偏執控制下,我已經戒酒很長時間了。我倒擔心馮百極酒精中毒上去挨上帝狠揍,畢竟他死前挂在他媽身上酗酒呢。
我把方型鋼制酒壺還給他。有幾分鐘,我們什麽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坐在聖母像的肩膀上,看着地面投射的彩窗色光。
“你的精神疾病近況怎麽樣?”他問。
“在治療。舊黨上臺後,神經醫學方面的研究放開,又興盛起來了。”我說,“如果研究的再久點,說不定能好。”
“那真好。”他說,“我們都有新生活了,日子總得向前看。”
“我們都往前走了。總會好起來的。”
“……”
“……”
“你還會想起他嗎?”我問道。
“有時候會。”馮百極說,“我和你一樣想他,操了。”
不必多言了,他不擅長用詞藻表達自己的痛苦。羅轭在我和他的心裏都是一柄永遠的鋼釘。往日一切都退去了,什麽都記不清了,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我依然想念他。他的氣味和衣服,他的玩笑話,他的觀點……
“我往後可能見不着你了。”他忽然說。
“你要去哪兒?”
“和對立國打仗去。”
“你他娘連一打啤酒都提不起來……”
“不是拼誰拳頭硬,是拼這兒。”他敲敲自己的太陽穴,“電磁頻譜鬥争,俗稱電子戰。”
“那你就是空軍了。”我故作輕松,“我應該叫你……馮少校,哈哈。”
“少校?”他意識模糊地幹笑兩聲,“新兵還差不多。”
“大概什麽時候回來,十年,二十年?”
馮電頻沒有回答。他看着我,嘴唇顫抖,眼神忽然很悲傷。
他可能明天回來,也可能永遠不回來了。
我忽然想起來一句話:假如我是溫暖的午後向你告別的新兵,七年後有人帶着我的死訊來敲你的門。
他先輕輕地吹着有旋律的口哨,最後演變為含糊的哼唱:“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着柔曼的輕紗……”
哪怕我是一個尊敬宗教的唯物主義者,也忽然被分化了:三百年前一排排中世紀門徒拜倒在聖母像前幸頌天神,在這靈肉分離器中陸離光怪地呼喚世上所有苦難。三百年後有兩個學者站在聖母像的肩膀上,為戰争唱離別歌。
他低低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教堂裏。在這種有節奏的叫喊在情感沖動壓倒一切時,這種戰栗再度擊中了我,迫使我震顫了,柔軟了,繳械了,淚水長流。我抽噎着陪他緩緩唱起來: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她還藏着愛人的書信……”他隔着聖母的頭顱望向我。我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的眼睛:千萬匹幽靈般的馬,從他的視網膜踏過。
“啊這歌聲姑娘的歌聲,跟着光明的太陽飛去——操!”
碰的一聲巨響,合着最後一個跑調的音節,馮電頻一下子跌下去。我探出頭,他仰躺在地板上,如釋重負地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笑得這樣用力,以至于到最後他甚至只能發出壓抑的抽氣聲。他笑得蜷成一團,身子縮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斷顫抖。我忽然錯視,他其實是在痛苦地抽搐和哭泣。
但他接着唱啊唱。我聽出他在流淚,他的聲音因痙攣變得顫抖與模糊,調子明亮而悲傷:“去向遠方邊疆的戰士,把喀秋莎的問候傳達……”